原乡 | 死于幸福来临之前
农村的留守老人
张丰
泼爷的死让我震惊。他没有食欲已经有一阵了，人也越来越瘦，到医院检查，确诊是胃癌。没有和任何人讨论病情，他就自杀了，方式是上吊。在村里，已经几十年没有人采用这种自杀方式了。
我第一次喝酒，大概十岁，就是在泼爷家里。他家有三个儿子，老二比我大一岁，老三比我小一岁，所以，我们是最好的玩伴。寒假，趁大人不在的时候，我们几个毛孩子就着简单的零食，喝起了白酒。我可能只喝了一两，头晕乎乎的，感觉很幸福，走回家时，差点一头栽进河里。他们比我长一辈，按理说，我应该喊他们叔叔，不过，大家年龄相仿，从来没那么叫过。等到成年，都在外地漂泊，偶尔在老家碰上，还有小时候的默契，但那一声叔叔，却仍然喊不出口。
他们从小就死了母亲，他们的父亲，我称为“泼爷”的，性格内向，不喜欢说话，一直没有再娶。这样的家庭，又有谁愿意嫁过来呢?我们两家都穷。我的父亲是老师，属于“国家人员”，因此，他就没有土地。泼爷家还要更穷一些，最可怕的是三个儿子，都飞快长大，十岁前后，饭量惊人，但是又没到可以创造价值的年纪。
上世纪80年代后期，有的地方已经先富起来，但是在那个村庄，人们不得不为填饱肚子而努力。我对冬天的记忆，倒不是寒冷，而是馒头的难以下咽，在相当长时间内，人们不敢全部使用小麦面粉，因为不能支撑到来年麦收。办法是掺一些杂粮进去，我们家的习惯是高粱面，颜色发紫，而泼爷家则使用玉米面，金黄色虽然看上去不错，但口感粗糙。
没有娘的孩子，除了缺乏母爱，还要比别人多承受一些白眼。除了吃饭，穿衣是最大的问题。他们的母亲，据说是针线活的好手，但是，母亲不在了，又没有钱买衣服，三兄弟看上去比别的孩子更寒酸。在可见的未来，兄弟三人还要讨媳妇，对泼爷来说，这看起来是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既当爹又当妈，泼爷越来越沉默了。
那时时光仿佛是静止的，明天和今天，生活不会发生什么变化，只有男孩子的身体在悄然生长。兄弟三人度过了最难熬的几年，茁壮成长起来，尤其是经常和我玩儿的老二与老三，高大帅气。虽然从小家境贫寒，不敢惹是生非，但是三条大汉已经成型，也成为远近不能忽视的一种势力。对这个家庭来说，本来是沉重的负担，很快就变成财富了。
上世纪90年代中期，泼爷倾其所有，帮老大老二娶了媳妇，他再也没有能力为老三做什么了。但是，仿佛一夜之间，世界就发生了巨变，人们开始到外地打工了。先动起来的是老大、老二，老三也很快辍学，远走高飞。印象中，老三几年都没有回来，两个哥哥结婚、分家，家也就更不像个家了。他从十五六岁去了天津，等回来的时候，已经20岁了，还带了一个媳妇儿。回来的第二天，窑厂就送来大批砖块，他要大兴土木建房子了。
三兄弟的故事，是一个完美的故事。他们不但自立，而且为人正派，很多男孩到城里打工，都会有一些不务正业的流言蜚语，他们兄弟三人，则非常本分。对泼爷来说，再也没有比看着三个儿子忙忙碌碌更幸福的晚年了。他知道，如果要做手术，可能会花很多钱，而癌症又有几个能治好的?三个儿子不会不管不顾，但那笔钱也将让他们苦不堪言。对他来说，自己结束生命，也许是最好的决定，他这一生，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这是我所猜测的自杀动机，他没有到大城市的医院再次确诊，也没有给儿子们留下什么遗言。从医院回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永远不会再有人知道。三个儿子从外地赶回来，非常悲伤，他们一定是回想起了童年，成长中所有的艰辛都浮现在眼前，但是这一路辛苦，是否抵达了真正的幸福呢?对自己的父亲，他们又能了解多少?在村民们看来，泼爷的选择，很值得肯定。我的母亲向我讲述这个事件时，她的解释是：不想给孩子增加负担嘛。母亲身体也不好，她的立场也很坚定：如果哪天真得了那种病，坚决不做手术。事实上，这是村里很多人的看法。
上世纪90年代，由于剧毒农药的大量使用，农村妇女自杀现象相当严重，很多人因为一点小事，就会喝上一口，然后就没救了。农药的滥用，导致乡村连飞鸟都很罕见。前几年回家，早上醒来，听到黄鹂在唱歌，心头一阵感动：不知不觉间，农村的生态，开始恢复了。这本该是充满希望的开始，但是又有了自杀的怪现象，这一拨，轮到了老人们。那种儿孙绕膝的老年生活，曾经是很多中年人的希望。
如今，青壮年基本都在城里务工，造成了老年人精神上的断裂：和子女分离，缺乏交流，延续千年的“回报”模式，到自己这里却终结了。老年，真的意味着终结，更有尊严地死去，成为一些人的选择，你又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