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之志不坠:飞虎队和驼峰航线成员及家属忆抗战岁月（采访历时一年）
罗森斯基所在的飞虎队第三中队合影，前排右二为罗森斯基。罗森斯基儿子泰瑞提供
【导读】在全民族抗战爆发 80 周年前，记者历时近一年，寻访目前仍然健在的“飞虎队”和“驼峰航线”成员以及他们的亲属，共忆这段反法西斯战争的中美抗敌传奇。（相关链接：那段痛彻心扉的家国史，你死是为了谁）
青云之志不坠：
中美老飞行员及家属忆抗战岁月
首发：7月7日《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
作者：新华每日电讯记者翟翔、许晓青
在中国人民的抗战记忆里，“飞虎队”和“驼峰航线”留有深深的印记。上世纪40年代初，中国大地硝烟滚滚，正处于最艰苦卓绝的抗战岁月。“美国航空志愿队”(American Volunteer Group)1941年组建后，很快投入了为中国人民抗战提供空中掩护的战斗。这支由陈纳德招募和指挥的志愿队，参与作战超过50次，击毁敌机299架，以“飞虎队”著称于世。
随着美国正式加入二战，“飞虎队”的使命在1942年7月终止。而由中美联合开辟的“驼峰航线”，为抗击法西斯敌人组成一条重要的军事补给线。航线从印度到中国，飞越喜马拉雅山脉，沿途山峰连绵起伏、地形复杂、气候恶劣，数以百计的飞机在执行任务中坠毁，超过1500名飞行员献出了宝贵生命。
在全民族抗战爆发80周年前，记者历时近一年，寻访目前仍然健在的“飞虎队”和“驼峰航线”成员以及他们的亲属，共忆这段反法西斯战争的中美抗敌传奇。
2000年，周炳夫妇临回北京前一天在罗西家中 周纪松提供
罗西与周炳
中美飞行员的生死之交
“中国人民从未忘记过我们。每当我们访问中国，都深为这种情谊所打动。”
时隔多年，担任飞虎队协会执行秘书长的莉迪亚依然记得她与丈夫罗西2005年“回归”中国参加抗战胜利60周年庆典时的那番场景。
2016年8月，她在与新华每日电讯记者的一通电话中依然激动不已。
时间回到70多年前。那时的罗西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学习工程，如果没有残酷的战争，他或许一辈子也不会驾驶战机。不过1941年，很多事情在改变。他报名参加了美国航空志愿队，并在这年秋天出发前往亚洲。亚洲地区的战事吃紧，中国大地上的抗日斗争十分胶着。
1941年12月7日清晨，日军突然袭击美国海军基地珍珠港，摧毁、重创多艘美国军舰和上百架飞机。太平洋战争由此爆发，这次袭击最终将美国卷入第二次世界大战。
当年12月20日，罗西所在的美国航空志愿队首次对日作战，击落进犯昆明上空的日机9架，损失0架，声威大震，“飞虎队”的名字开始在中国民众中传开。
在飞虎队期间，罗西以击落6.25架日军飞机的战绩成为王牌飞行员。
2015年9月，罗西夫人莉迪亚、罗森斯基、陈纳德女儿辛西娅受邀来北京参加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活动 罗西夫人莉迪亚提供
但战争仍在继续，故事并未终结。
1942年7月，飞虎队解散，罗西又成为当时中国航空公司的驼峰航线飞行员。从1942年到1945年，罗西在驼峰飞行中创造了735次往返的历史记录。
正是在驼峰飞行中，罗西认识了比自己小5岁的中国热血青年周炳，并成为队友。原先就读于浙江大学英语系的周炳，因为日本侵略，背井离乡，辗转颠簸到云南。
抗战的烽火燃起了这名文科毕业生投身到抗战事业中去的念想。他的儿子周纪松告诉记者，1944年，刚从西南联合大学毕业的周炳凭借流利的英语加入中国航空公司，担任副机长。他的主要任务是在“驼峰航线”执行任务，将战时物资由印度运往中国。
驼峰航线是抗战后期滇缅公路沦陷后盟军向中国输送补给的主要通道。连接缅北腊戌和中国昆明的滇缅公路在1942年为日军切断。运输机时常要在极端恶劣的气候条件下于平均海拔4500-5500米上下、最高海拔达7000米的山峰中穿行，平均每周都有数架飞机坠毁。
中美飞行员的生死之交，就诞生在层峦叠嶂的绝境中。周炳曾多次与罗西搭档飞越驼峰，在当时被认为是人类飞行禁区的线路上遭遇过强气流、风雪雨雾甚至日本战机拦截，凭借一流的驾驶技术和幸运之神垂青，每每化险为夷。两位中美年轻人不仅完美执行了任务，也都活了下来。
直到半个多世纪后的2000年，正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探亲的中国民用航空总局退休干部周炳在当地电视上看到了老友迪克·罗西。两人已逾半个世纪未曾见面，而当时周炳已定好3天后返回北京。
刻不容缓，周炳的儿子周纪松立即设法与罗西取得了联系。周炳返回中国前一天，两位在抗战期间并肩奋斗过的中美飞行员在加州南部罗西的寓所重聚。抗战岁月中，周炳与罗西风华正茂，此时，两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已是白发苍苍，深情相拥，久久不愿松手。
“我父亲在与罗西恢复联系后，两人几乎每年都会见面。”周纪松说。
驼峰航线上，周炳在起飞前饮用可口可乐，这是当时出生入死的驼峰飞行员为数不多的特权。 周炳儿子周纪松提供
中国人民没有忘记为中国抗战做出贡献的美国友人。2005年，罗西被邀请到北京参加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招待会，被安排在首桌，时任中国国家领导人纷纷走来向他敬酒。那场面让罗西的妻子莉迪亚至今难忘，也让周炳甚感欣慰。
周炳和罗西在2007和2008年先后离世，罗西没能成为最长寿的飞虎队员，但这段中美间的友谊留在飞虎队和驼峰后裔的回忆中，被继续传扬。
2016年，罗森斯基在二战后再度登上P-40战机 。罗森斯基儿子泰瑞提供
罗森斯基和布朗
最后的飞虎队员
时光飞逝，2015年时，仍有4名飞虎队员健在，机工长埃德·施达尔斯在当年年底去世。
在记者寻访最后的飞虎队员时，军械师查尔斯·贝思登于2017年2月去世。
目前，仅有两名飞虎队成员仍健在。记者从飞虎队协会得知——他们是曾任机工长的弗兰克·罗森斯基以及飞行员卡尔·布朗。
两周前，记者几经周折终于接通了罗森斯基位于美国佐治亚家中的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老人略显虚弱的呼吸声，但谈起飞行，老人立刻精神起来。
“我感觉良好。没有任何问题。”他所说的是2016年在飞虎队老兵于亚特兰大举办重聚活动时，95岁高龄的他乘坐上一架P-40，一位年轻的飞行员载着他飞上蓝天，表演了两个滚筒特技。
P-40战斗机是飞虎队的主要装备，它的鲨鱼嘴经典涂装是中美两国人民对飞虎队最直观的印象。二战结束后，罗森斯基再未登上过自己曾夜以继日维护过的P-40战斗机。直到2016年，他如愿以偿。
他在越洋电话中还对记者说：“我热爱中国人民。他们的心是清澈的。那时在中国虽有生命危险，但我很高兴。”
1941年时，罗森斯基已获得飞行员证书，并在美军研修飞机引擎。来到中国后，罗森斯基负责维修战机，保障每一次空中任务的顺利实施，他也是飞虎队最年轻的机工长。当时，他经常携一部莱卡相机，记录下飞虎队在中国的点滴。
1940年代末返回美国后，罗森斯基曾供职于通用汽车，又开设了几家三明治餐厅，还和儿子泰瑞合作出版了回忆录。几十年里，他日夜想着中国大地，却因为忙于事业和高昂的旅行费用，迟迟未有成行。2015年，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之际，在中国驻休斯敦总领事馆的安排下，老人回到了中国，在北京观看了让他“深受感动”的胜利日大阅兵，还在昆明被授为荣誉市民。
“中国变化得太快了，许多我曾经工作生活过的地方，现在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老人凝思片刻，缓缓说，“中国的成就让我内心无比激动。”
罗森斯基还强调：“二战时日本在中国所做的粗暴行为让我感到不安。中国人民在抗战中抵御日本侵略者的信念是坚决的，我们只是起到了很小的一点帮助。”他还表示，“我已经96岁了，如果有邀请，我随时愿意回到中国再看一看。”
2016年夏，98岁的布朗。布朗女儿贝姬提供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对于罗森斯基和布朗都是一样的。
1939年，“预感到美国不久将卷入战争”，布朗中断在密歇根州立大学的学业加入海军，并成为为数不多能在夜间于航空母舰起降的新兵。
1941年，在后来成为飞虎队第二中队队长的好友戴维·希尔介绍下，布朗从美国海军退役，前往中国，成为飞虎队的飞行员。
“那时，许多飞行员都才刚离开高中两三年。”近日，定居加利福尼亚州的布朗回忆道。
在飞虎队时的布朗 。布朗女儿贝姬提供
“在保卫滇缅公路过程中，有一个夜晚，一队卡车在颠簸公路上行驶的声音在山间回响，就像日军轰炸机来袭。我所在的中队立即响起了轰炸警报，我们纷纷起飞应战，还好只是虚惊一场。”随着年龄增长，布朗记性不如以前了，但对于在飞虎队的日日夜夜，他还是记得很清晰。
战争不会止于虚惊。“1942年在怒江作战中，队友驾驶的一架飞机就在我机翼不远处爆炸了。”布朗回忆。
飞虎队解散后，布朗留在中国，帮助中国培训飞行员，更在驼峰航线上拥有超过1000小时的飞行。战后，布朗在美国恢复了中断的学业，还取得了医学和法学博士学位。
战争的残酷让他后来想救死扶伤，帮人解决纠纷，布朗的女儿贝姬解释说。
贝姬说：“二战结束归国后父亲就再也未出国旅行，我和兄弟姐妹知道他深爱着中国，但他很少提及往昔，我们也从来没能在桌边听他讲述过在中国的岁月。”
这位拥有精彩人生的老人将在今年12月迎来百岁生日。
“父亲98岁时，还不时品尝中国产的啤酒。”贝姬说。
在飞虎队时的布朗。 布朗女儿贝姬提供
永志不忘
坚持为正义而战
罗森斯基和布朗之外，记者还有幸接触到一些健在的美国飞行员。
今年94岁的杰·温雅德是位温和慈祥的老人。中国抗战后期，他作为美国空军运输大队飞行员，曾频繁往返在驼峰航线上，向中国运输食品、炮弹等物资。2015年，温雅德在北京被授予“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并登上天安门城楼观看了阅兵。
1945年1月，一场风暴突如其来，温雅德所属的部队一晚损失了9架飞机和42个机组人员及乘客。在失去无线电通讯信号和机身凝聚静电的情况下，温雅德在云层遮蔽的喜马拉雅险峰中穿行，奇迹般抵达云南。
“我很高兴为中国人民服务。”温雅德告诉记者。“中国人民和美国人民能够共同努力，让世界变得更好。”
美国王牌飞行员佩里·达尔曾在二战期间击落9架日本战机。达尔入伍时仅17岁，随后在太平洋地区参加对日战斗。尽管达尔从未在中国对日作战，但他向记者表示：“那时我的战友和我都想尽最大的能力——为作为盟友的中国贡献力量”。
对于许多接近这些英雄的人来说，想象他们在反法西斯战争中的丰功伟绩有时却会很难。
在陈纳德外孙女尼尔·凯乐威的记忆中，外祖父是一个温和普通的老人，喜欢在他漂亮的花园里听她奶声奶气地讲故事。
凯乐威8岁时，陈纳德去世了。她看到外祖父身着军装的照片，才意识到看似普通的外祖父曾走过不同寻常的一生。
凯乐威目前在位于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的陈纳德航空军事博物馆担任馆长，这是全美唯一以陈纳德将军和飞虎队历史为主题的博物馆。
“许多美国人似乎已经忘记了在抗击日本时，中国和美国曾是亲密的朋友。”凯乐威告诉记者，“我希望我的工作可以提醒美国人民这段重要的关系。”
佩里·达尔也发出慨叹：“中国在二战中所作的贡献被低估了。我希望美国和中国继续改善彼此的关系。”
罗森斯基在检修飞虎队战机。 罗森斯基儿子泰瑞提供
“中国在反法西斯战争中起到了不可撼动的作用。”罗森斯基说。
“在西方，有关二战的记忆已经逐渐淡化了。”牛津大学中国中心主任拉纳·米特早前在接受采访时说，“但是我们不能忘记中国抵挡住了日本的大量军力。如果中国放弃抵抗，二战的结局将会大不相同。”©
延伸阅读
监制：易艳刚 | 责编：张慧 | 校对：赵岑
传奇英雄！永远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