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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文科不该教人疏离社会

来源 | 原文刊载自南方周末网,作者| 毛丹 



文科在很多人眼里,都落个不好的形象:文科没用!假如一定要学,不过只需要一个好记性。甚至很有成就的文科学者,都不愿意让孩子再学文科,好像那是受二茬苦似的。


“文科真是生了重病”,毛丹博士如是说。那没有生病的文科应该是怎样的?在他看来,要满足这6个方面,才符合“好”文科的定义。


文科生病了


这个题目不是很适合作演讲。按社会学家米尔斯的说法,思想起点低的人才会想这种一般化的问题。而且,凡是一般化的问题,人人都知道一些;凡是大家都知道的事都不太好讲。就好比人家问画家什么最好画什么最难画,画家会说:画鬼易,画人难。画鬼易,因为大家都没真的见过鬼,乱画不要紧。人呢,是大家见多了,乱画不得。现在谈这个题目,近乎画家画人,其实有点难。

难谈而终于又谈,是因为现在谁都觉得文科生了病,我们不免要关心一下。
  

圈外人对文科大概有四个印象:第一,文科是文、史、哲老三样,加上一大堆社会科学诸如政治学、社会学、教育学、经济学、法学、语言学、传播学,等等。第二,文科是一大堆要背要记的文史知识、概念、理论。


第三,文科总是闲来生出许多愁,或者培育神经质、常有理,或者弄辞章、玩文字。善愁则如冯延巳,明明春天像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跑来,大家蛮可以简简单单做个“春光灿烂猪八戒”,快快活活地迎上去,可是冯氏却是轻声一叹:“莫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愁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湖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这种文字美得很沉重、很入骨;但是,要是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时时在你左右这样病病地叹息,你如何消受得了?


善辩则如宋玉,《昭明文选》选了他的《登徒子好色赋》、《对楚王问》。两篇东西都是把事情反过来说,话很漂亮,可是得理了也让人烦厌。还有些文人偏好玩文字,嘴上承认立德、立言、立功为三不朽,可是立德很辛苦,立功要有勇力加机会,而且事美一时,比不上语流千载,不如摆弄辞章。辞章有入耳之娱、悦目之玩,可是大家实在觉得它的用处很可疑。


第四,凡此种种加起来,文科就落个不好的形象:文科没用!假如一定要学,不过需要一个好记性罢。
  

圈内很多人的感觉也不好。很多有成就的文科学者,不愿意让孩子再学文科,好像那是受二茬苦似的。有些学者在外面风光八面,回家了,孩子对他说我以后才不愿学你这行。你说这是什么打击?有一些优秀的文科学者倒是愿意献身于自己的理想或者偏好,但是的确很难架得住生活细节一点一点地打磨他们的锐气。


文科真是生了重病。


我不打算谈这些问题的性质是什么,产生问题的原因是什么,那有点复杂。要解决这类问题当然更难。我在这里只是想先谈一个问题:没有生病的文科应该是怎样的。就是说,我想先谈一谈我心目中的好文科可以教什么,而喜欢文科的人可以从文科中学点什么。


文科教育有好坏之分


文科在有些情况下的确没有用。什么情况?在无须待人接物的情况下!我本人有时喜欢跑到某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对着绿水青山、白云苍天发呆。发呆是极度惬意:你不用跟人打交道,所以不烦心;你又无需为生存而与物打交道,所以不繁忙。我想,要是一个人可以老是发呆,该多好!要能那样,很多东西是多余的,社会上待人接物那一套整个都是多余的,至于文科,肯定更是多余的,真就没什么用了。
  

但那是不可能的。每个人不管情愿与否,都在社会里,处在各种社会关系中,用不同形式直接间接地与人打交道。就是说,你不得不处事处人。更重要的是,在一个社会里如何待人接物好,大家需要有大体一致的看法。有了它,我们相处、来往才有个起码的彼此预期,可以正常交往。否则,大多数事你就没法和平地做。比如,四个人打扑克,刚刚还说A比老K大,到第二圈一个人坚持说A是最小,每一圈都为这类事吵,这牌还怎么打下去?你去买菜,要是每次都不能确定钱交给对方后,人家会不会赖掉要你再付一次,你该怎么买菜付钱?你乘公交车,要是司机每次到站只开一个门,前、中、后门开哪个,临时看他高兴而胡乱决定,这车还怎么乘?


我们经常讲到的文化,其实就是一个社会中大家可以分享的、相对固定的待人接物的办法。只不过,每个社会的文化办法不太相同,而且习惯性的办法可能有一些好、有一些不好,需要不断加以分辨、改进。我们讲的文科,从根本上说就是探讨、研究什么才是好的待人接物的规则与办法,并且要尽可能地传播这些好的办法。巴金先生晚年曾经自问:文学艺术的作用、研究目的是什么,“难道我们在纸上写字只是为了表现自己?”他同意:“一般人都承认文学的目的是要使人变得更好。”其实,这也应该是整个文科的目的。


对什么是“好”,什么是“更好”,会有分歧,但是我还是要强调,我所谓好的文科首先是要符合这个指向:使人变好一点。否则,就是坏的文科。这正是好的文科该教人的第一要识。


好的文科不该教人疏离社会


好的文科同样可以承担就职训练,让人们学习知识、技能、理论,更好地分析社会环境条件,养成竞争力,应对社会生存环境。一句话,好的文科应该教人正常地融入正常的社会,而不是病态地疏离甚至逃避正常的社会。不妨说,好文科第二识是:不要光读死书,还要教人捕捉社会需要、市场需求。


有些人老讲市场社会对文科不利、不公。其实,以市场经济为经济主干的社会,也给了文科一些很公平的机会,所以,教文科、学文科的未必就不能很好、很正常地融进社会。据说,杭城房地产老板有半边天是历史系出身的。文史出身并没妨碍他们狡猾地捕捉市场动向,反而方便他们从海内外先发达国家、地区、城市的过程中,明白中国要经历房地产业兴盛期,可以先入行赚钱。近来老是露面的马云,买雅虎中国,算是中国IT业中的一件大事。他学英语出身,是一个典型的外行吃内行。依我所知,他没技术、没长相、没武艺;他有的是胆、创新意识(或捕捉机会的意识)、一点韧劲,还有一点情商。而这些恐怕是他的文科教育、兴趣教给他,或激励他的。
  

所以,现在有不少文科教师自己先疏离社会,沉浸在疏离社会的受虐感中,这倒是很糟糕的。当然,好的文科不会教人什么钱都赚。那是坏的文科教育及坏的文科学习者的行径,比如,美声系学生做哭丧代理,什么钱都敢赚,大概就属此类。




好的文科该教人智慧


说到赚钱,太史公早就感叹:天下人熙熙而来,皆为利来。可是,世上之事,是否都值得那么看、那么做吗?我常常转述帕斯捷尔纳克在《日瓦格医生》里讲的故事:上帝最初给人、马、狗、猴4种动物分配寿命。人睡懒觉,迟到了,上帝把手里剩下的25年全给了人。人很贪心,要多一点。上帝只好请人自己跟其他动物去商量。人先央求马,马很善良,匀出自己25年寿命给人。人再找狗、猴子商量,狗和猴子也各匀给人25年。人终于有了百年寿命。从此后,人的第一个25年过的是人的生活,第二个25年像马一样干活,第三个25年像狗一样乱叫,第四个25年则像猴子一样被人取笑。
  

很多人不就是这样过一辈子的吗?要想避免,当然需要智慧,弄明白什么所当为,什么不必为。而好的文科就应该培养人的智慧。不妨说,好文科第三识是:不要光死读书、死挣钱,还要学习有所不为。善用文科智慧,有可能好好取舍目标、准则,不做技术白痴;有可能抵制身边流俗、恶俗,至少不被它所欺;还能更好排遣自己的问题,知道什么事可以理解、什么事不一定值得你去凑热闹,什么事你可以去凑热闹但不必顶真,甚至可以一边自我嘲笑一边高高兴兴去做,比如做个“粉丝”什么的。


好的文科该培养美感、诗意


好文科应该教人浸淫高级文化、养成雅致情调,争取过有诗意和美感的生活。我说这是好文科第四识:不要光读专业书,还要学习一切改良情趣的东西。
  

包斯威尔的《约翰逊传》说,独立完成《英文字典》的约翰逊自称他的拉丁文是被老师亨特先生揍出来的,对体罚教学甚为称许:“我宁愿学生们害怕教鞭,逼他们念书,也不愿整天罗罗嗦嗦告诉他们,要这样做,要那样做,将来才会比你哥哥姊姊更有出息。鞭子本身就有斩钉截铁的力量;孩子们害怕挨揍,只好用功,问题就解决了。如果鼓励他们争强斗狠,互别苗头,造成优越感,一定贻害无穷;并且使得兄弟姊妹间相互怀恨。”


体罚本身不合现代教育之道。但是,他反对鼓动孩子一味出人头地、同胞竞争,以至于敌视他人,实在是切中了大问题。竞争之心不能适度被调控,一定出现令人难以想象的明争暗斗。


刘向的《新序·杂事》记载过一则故事:楚人忌妒梁人种的瓜好,晚上偷偷去搔梁人的瓜,让瓜“死焦”。这个楚人之心思、之勾当,既险恶又典型。要是现在人人都有这个“楚人”这般心眼,每个人对他人都防不胜防,这个社会就麻烦大了。用荀子所言,人生而有欲,不能无争;但是,争则乱,乱则穷,穷则不能胜物。解决办法,一是荀子所谓的在行为、分配各方面,制定度量分界,让大家可以和平养生。所以,他说“礼者养也”。


另一个更现代的办法,是鼓励孩子们培养兴趣、美感、诗意,怀着追求兴趣、美感与诗意的满足的态度去学习,而不是只惦记着出人头地。这正是好文科该努力教育孩子们的基本内容之一。英国的洛克所谓自由主义教育之为了培养人而非劳动者,意思庶几近之。
  

诗意有时让人很惬意,甚至令人化苦为美。《宋诗选注》录苏舜钦之“暑中闲咏”云:“嘉果浮沉酒半醺,床头书册乱纷纷。北轩凉吹开疏竹,卧看青天行白云。”炎炎夏日,读此诗而体会此意境,可有清凉之意?又:词牌“更漏子”,调子始于温庭筠咏更漏的词,下阙为“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不眠之烦,于此转成另一种心境,反而有一番凄美了。


当然,美感与诗意都涉及极为主观感受的东西,所以,要理性地解释清楚,或让这种解释得到大家普遍认同,一定会有相当的困难。这意味着什么?至少意味着美感与诗意作为一种令人愉悦的东西,我们大多数人都有某种朴素的直感,但是仍然有待于学习、培养。美感是我们面对对象时获得的一种内心愉悦;它与所谓快感的区别,大概在于很多人所强调的非物欲。而这不是与生俱来的,主要是通过文科学习而养成的。


好的文科该教人清醒而有爱心


前面讲到,好的文科要研究和传播一个社会中好的待人处事的规则与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当然很难。因为社会是由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组成的,每个人身上都有社会性和反社会性,一方面会跟别人合作,另一方面又时时有跟人家比高低甚至不合作的激情、欲望。用19世纪的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的说法,这种激情分为两种,一种是男子汉的激情,要比别人优秀。我们不妨说这就是出人头地之心、自由之意欲。另一种是娘娘腔的激情,要把优秀者拉下来跟自己一样,我不行也不让你行。我看这差不多就是所谓的平等之心了。
  

现代社会、政治、文科在处理这个问题时,比较正常的一面是承认这两种激情难以消灭,也很正常,所以,干脆把自由、平等一起当成一个社会待人处事的基本价值,而把工作难点放在减轻自由与平等两种价值之间的冲突。不够正常的一面,则是现代社会、政治、文科总体上不太讲究发挥人们的合作心、爱心的那一面。光讲自由平等,是团结不了社会的。


其实,要是后一面发挥出来,各种社会规则、政治办法都会变得多余。发挥爱心的办法说起来也很简单,孔夫子的说法,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新约》,叫爱人如己。人人都奉行这类规则,其他规则实在没有用处了。当然,这么简单的规则大家反而是不容易做到。但是,我想强调的是,不能完全做到,不等于它不重要。我认为好的文科在教人清醒认识人的短处、复杂时,仍然要鼓励大家的爱心。而且这种爱心还不是基于自恋自爱,而是从停止爱自己开始的那种爱心。


好的文科该教人使用美好的文字


曾听朋友讲,他老家的一位妇女主任,出门参观,又很虚荣地想表现自己有欣赏力,看到一个房子,她就说:嘻,真好看。进了园子,她说:嘻,真好看。然后看到一棵梅树,她又说:嘻,真好看。一路下来,看到每样东西,她都说:嘻,真好看。我想,同样是梅花,林逋看到,就不满足说真好看,或真香,而是挖空心思想出一句词: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月黄昏。前者的表达虽然朴实,毕竟贫乏;后者的表达则是美词、美文。
  

这类例子比比皆是。你用“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赞扬人家中年妇女,就是陈词滥调,人家听了还生气;你借苏东坡的“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夸她,则属动听。你到满觉陇闻到桂花香,说:真香。再到杨公堤上的知味观又闻到桂花香,你还是说:真香。这是傻气。要是你像苏东坡一样说:水殿风来暗香满。那才是文气。你直通通训人家少吃豆子免得在公共场合放屁,虽属好意,毕竟粗鲁。可是,你也可以用英国童谣讲:Beans,beans,the musical fruit.The more you eat,the more you toot.这就是幽默了。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说好听的话,不写好的文字呢?我觉得好的文科就该教人用美文表达。
  

以上6个方面,是我认为凡是好的文科教育在最低限度上应该教的东西。这些东西合起来,至少能帮助一个受文科教育、陶冶的人有一种从容的心态,过平和的生活。


据说,已经87岁的贝聿铭先生讲过:“我把每个睡醒后的早晨都当成一件礼物,因为这表示还有一天可以工作。”这种心境,很像晚唐诗人司空图填的一首词:“买得杏花,十载归来方始坼。假山西畔药栏东,满枝红。旋开旋落旋成空,白发多情人更惜。黄昏把酒祝东风,且从容。”好的文科,就应该把人教成这样;聪明的人,就应该从文科中学成这样子。学好了,我们会发挥智商、情商,把平庸琐碎的日常生活过得不那么平庸,不那么烦。曾有老话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其实,只学数理化,躲在家里也害怕。而我这个演讲无非想表明:学好文科,怎么生活都不怕!


▷作者:毛丹,哲学博士,浙江大学政治学、社会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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