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氾水街六角门15号(2)

七月 千叶树 2023-08-07

第54期

说心情/七月

编    辑/廿芭

千叶树/点蓝字请关注


01

我不知道有没有过一条河,曾经从你家门前流过,然后在你离开老家后的无数个日夜里,依然执着地流经你的梦乡。

我家门前有条小河,静静地从冬流到春,从夏流到秋。

这样的句子曾经让我着迷,我觉得它简直就是一句歌词,或者是一首小诗。

我在小学和初中的作文里,不厌其烦地重复这句话,以至于我的同学们,开始嘲笑我的词汇量太少。

有一回,多少年没有见过的小学同学,在碰见我时,忘记了我的名字,他拍着脑袋歉意地笑了说,但我记得你在班上读过的作文,然后就一板一眼地,念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我一点儿都不为此而感到脸红。

不过后来让我觉得奇怪的是,这条流淌在氾水街六角门里的小河,在我的梦境里,它有时候是碧绿的,有时候是乌沉的,有时候是金黄的,有时候是灰暗的。

我知道这肯定是我回忆的目光,赋予了它七彩的颜色。

02

我猜想,在你的记忆里,属于你的故乡的河流,也必定有着斑斓的灿烂的光芒。

我知道你会和我一样,满怀深情地告诉过你的孩子,老家有条美丽的河,就像彩虹跨过家门口。

我少年时就是个爱玩爱闹的孩子,等到我的唇边冒出细密的胡须,我居然出乎父母意料地,开始变得安静起来。

20岁前后的那些年,我几乎不说多少话了。

我的奶奶一度担心我会憋成个二呆子。

大人们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么孤单寂寞,又有多少激情和向往。我在疯狂地写信,赌气般地投稿。

很多外地的朋友和素不相识的报刊编辑,肯定已经忘记了,当年曾有过一个里下河的小子,那么自作多情洋洋洒洒地,向他们描绘过属于氾水的大运河,以及属于六角门15号的护城河。


03

童年的冬天的清晨,我在奶奶和母亲的唠叨催促声中,很不情愿地出门去上学。

我在院子门口站了一下,清冽的冷空气,小老鼠般地钻进我的领口和袖笼,我打着寒噤哆嗦着。

我看见东头西头还有对面的青石小码头上,蹲着华家张家虞家的女人们,她们正起劲地洗涮着,脚边上杂乱地堆挤着的红色塑料桶,刷过桐油的木盆,反射着晃眼的银色的铝脸盆。

还有一次是礼拜天的早上,我被激烈的争吵声吵醒。跑出去看时,河岸上围着不少人,有人在用长竹竿,够着河里的一团黑乎乎毛拉拉的东西。

带着哭腔吵着的那个妇人,看上去很面熟,好像是镇北头开水果铺的老板娘。她在打捞她心爱的小狗,并且阴险地怀疑是我们中的人干的。

我的街坊们为此很愤怒。我听见张奶奶用尖细的高音辩驳,我们六角门的人,不可能干这种龌龊事!管他什么人,也休想冤赖我们!

张奶奶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念淮剧道白,围观的街坊们纷纷附和了她,直到那个外来的妇人,抱着她的小狗,带着满肚子的委屈,愤愤地隐忍地消失在巷口。

04

六角门一带的小孩子特别多,一般的人家有姊妹3个,多的要有8个9个,无论你是什么时候到我们六角门来玩,想要碰不上个把小屁孩,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寒暑假和礼拜天的早早晚晚,我们一堆孩子喜欢在米厂的门廊里,或者血防站的石板桥附近玩耍,跳绳踢毽子斗鸡躲蒙蒙,一玩就忘记了归家。

暮色跌进河里了,下晚班的大人匆匆地出现在六角门里,会路的自行车铃声起伏,响成一团。

一路找过来的家长,老远地大喊一声,大呆子!小二子!马上就有好几个孩子,齐刷刷地直起腰来,忐忑不安地抬头张望。

春天的河岸,除了岸边的刺槐杨柳,别的几乎不值一谈,我还讨厌那些漫天飞舞的柳絮,它们如同大人们语重心长的谈话,你要是真的一点都不厌烦,或者是假装在老实地聆听,那肯定是你已经被他们打疼过打怕了吧。

还有沿河人家长的油菜,金黄的菜花让我们不安,它们会无耻地暴露我们的秘密。

大人们一眼就能从我们的屁股上前襟上,沾着的星星点点的黄斑,推断出我们的作业迟迟未完,是去河边疯去了。

秋天的护城河,除了那些落叶,照我看也没有多少稀奇。

那些被风吹落的楝树果子,和我们叫不出来名字的果实,黄的青的红的紫的,像玻璃球和鸽子蛋,纷纷滚落在护坡上,引不起我们的兴趣。

05

是的,我喜欢夏天和冬天的河流。

夏天的好玩,在于我们终于等来了暑假,在于大人们默许甚至鼓励我们下河去玩。

我们常常坐着大澡桶,或者干脆蹲进瓷脸盆,从家门口下水,顺流而下,不停地把手抄进河里,像贴在透心清凉的雪糕冰棒上。我们随手捞起河面上漂过来的浮萍水草,树叶和花瓣,比试了看谁抛得更远。

我和弟弟有一次心血来潮,我们合计了今天高低不听大人的话了,他们每次都是叫我们漂到东头的木桥下就回头。

我们决定漂过木桥洞,勇敢地继续向北,经过那一大片蔬菜地,直到粮库的后院墙,再穿过去,看看到底会不会漂到芦氾河里去。

大人告诉过我们,这条河就是从大运河流出来的,经过胡成洞,绕过居民点,流过小学校,穿过六角门,兜过一大圈,最后再向东,向东,一直流到很远很远的大海里。

尽管读过的书上也这么说了,每一条河流都会奔向远方,每一条河流都会回到大海的怀抱,可我还是不太相信。

大海到底有多远?究竟有多大?我们要一直走多少天,才能看见大海的模样?嗯,这真是个很大很大的迷。

可是,当我们快要漂到粮库的墙洞时,一棵横在河面上的树干,粗暴蛮横地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而这时候,我的奶奶挥舞着扫把,沿着河边的田埂,向我们小跑过来。

我奶奶急得直跺脚,扯着嗓子骂,要死了,两个汤炮子在,还不死上来哎,你家老子要下班啦。

我一直没能理解老家的这句方言,但是我晓得它的含义,就是因为爱你在乎你,所以就恶狠狠地骂了你。

我跟你说吧,我奶奶的凶,在六角门是出了名的,我就听过有人在背后喊她任疯子,但是我才不怕她呢。

有一阵子我的父母老是在吵架,激烈的时候还会厮打,比赛似的把那些碗筷啊脸盆啊茶瓶啊,摔到院子里的旮旮旯旯。

我的爷爷端坐在院里的藤椅上,黑沉了脸,紧锁了眉,什么话都不讲。我奶奶就把我们拉出去,到东头七姨奶奶家玩,她说大人的事情你们不要管,让他们作,奶奶我一个人也能把你们带大的。你看啊,她再凶死个人,也还是我奶奶,她怎么可能不管我们呢?

我奶奶去世已经20多年了,我也20多年听不到有谁这么骂我了。

唉,奶奶,我想你呢,你到底什么时候再回来看看我啊,你跟我说说话撒,你要是不想说话,那就骂我几声,也行啊。

06

好啊,我们来说说冬天吧。

冬天最好玩的就是冰了。我最喜欢玩的就是趴在河码头上,看薄薄的一层冰面下,一会儿游过来一条鱼,一会儿游走了一条鱼。我一直都分不清那些虎头呆子孱子鱼大头鲢子和青混,我就认得个泥鳅和长鱼。

我用树枝或者棍子砸开一个窟窿,就会有鱼儿探头探脑地摇摆了过来。

有一次我趴得失重了,一头栽到河里,我的母亲把我拖回家,急匆匆地换掉潮棉裤,顺手打了我一顿。

新棉裤穿着呢,当然不疼的,想到这一点,我觉得母亲真的很笨,居然想不到这个,我忍不住笑起来。

母亲更加生气了,质问我发什么神经?

我死活不肯说。我才不傻呢,不能告诉她这个机密,要不然我下次可就惨啦。

冬天里的护城河,倘若结出厚厚的冰,就更有意思了。

我们站上去,滑过来滑过去,胆小的会扶了根竹篙,胆大的就无所谓啦。

我就在冰面上像老鹰展翅,俯冲向我的弟弟,结果不幸撞到石板桥的一角,渗出来的红艳艳的血,把我和弟弟都吓得不轻。

我曾经顺着河坡,扶着河堤,半蹲在冰面上,抖抖活活地溜到西边河岸旁的米厂宿舍区,爬上岸,拍拍屁股,跺跺脚,掸掉身上的冰渣,去找住在那儿的同学梁秋玩。

07

我很佩服梁秋同学,他的字写得很好,又会画画,又会吹口琴和笛子,他就是我父亲嘴里的全才。

我那么多同学,找他玩,我父亲似乎是不怎么反对的。

梁秋有个小妹叫梁颖,留着童花头,一道细细黑黑的刘海,挂在光洁的脑门前,我见过她穿着大红的或者墨绿的外套,看上去就像喜兴的招财童女,刚刚从堂屋墙上挂的年画里走下来。

梁颖的眼睛大呢,乌黑的,清澈的,笑起来也甜,我已经不记得,她到底有没有一对小酒窝。

有一次在夏天里,我去找梁秋玩,他到水巷口的工人文化俱乐部,学吹笛子去了,梁颖兴高采烈地招呼我,临走时翻出一本《台湾乡土文学作品集》,问我要不要看?

我把这本厚厚的书夹在腋窝里,不敢再沿着河堤下走了,而是绕过一大转,规规矩矩从河岸上走回了家。

我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喜欢上钟理和,陈映真,黄春明和白先勇的,直到现在还依然喜欢读读他们写的书。我也一直没有机会对梁家的兄妹说一声感谢的话。

就是这样的一对兄妹,我有30多年没见过了。

我在很多地方和场合,看到有人拉手风琴或者在写书法字,总是会想起梁秋来。

那一年在宝应的新华书店里,看到林海音的《城南旧事》,封面上画着一个小女孩,漂亮的,朴素的,忧伤的。她叫英子,是那个小演员沈洁扮演的吧?我马上想到了小梁颖的样子。

梁秋和梁颖啊,你们到底去哪里了?你们过得怎么样?我要到哪一年才能再遇见你们啊?


08

你已经看到了,对于我来说,这条护城河从来就没有守护过什么城池;

它守护的不过是,像我这样的一个小镇少年,它那么深沉地守护着我青涩的成长岁月。

或者还可以说,它就是我的一个玩伴,就是我青梅竹马的小姐妹,就是我尿尿和烂泥的光屁股兄弟。

我徜徉在它的怀抱里,无忧无虑地迎来送往着每一个日子;

即使有过的那些微不足道的伤心委屈,最后都会如数地交付给它;

它把它们带到我所不知道的远方,留给我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欢乐与憧憬。

我想知道,在你的生命里,是不是也曾有过这样的一条河流?

它也一定有着世界上最清澈的河水,和最深情的碧波;

它满载着对你的最缠绵的柔情,陪着你在滚滚红尘里东奔西走,百转千回,从未停歇。


2016年4月21日

河流带走的

总有一天

还会送回来

但是谁又能知道

那会是在哪一天

氾水札记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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