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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溉河

七月 千叶树 2023-08-07

第64期

说心情 七月

编  辑 徐小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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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小时候有个伙伴,脸上有些小麻子,我们都叫他小麻团。

班上有个白胖的女生,老是欺负小麻团,他也打不过她。

有一回,她一发狠,三下五除二就把他摁在地上,胖嘟嘟的整个人骑在他腰上啦。她的几粒白牙齿咬在嘴唇上,小眼神里全是不屑和得意。

就是那天放晚学后,小麻团拉着我坐在氾水镇最东面的灌溉河坡上,希望我和他一起给她起个外号,解解心头之恨。

夕阳的微红的余晖,洒在灌溉河上,清凉的水气,从河面上飘过来,下晚班和结束农活的乡人,在河岸两边恍惚起来的光线里,匆忙地奔走。

我们在小肥妞,大烧包,臭大肠,傻大姐之间争执不下。

但是我实在没有耐心啦,反正她也不敢欺负我,我就顺着小麻团的意思,草草结束了这次碰头,爬起来,掸掸屁股上的干灰和泥草,赶紧向家里小跑。

晚上做作业的时候,我忽然后悔了,不应该那么草率地迎合他的意思。但是话又说回头,他还能想出什么更好的外号呢?

你看啊,他就是那么两把刷子,光晓得在吃字上头做文章。

他管他舅叫猪头,他哥叫生姜块,就连教我们音乐的老师,那么好看的一个人,他憋了好几天,最后叫她油菜花,谁让她喜欢穿明艳的黄颜色的衣裳的。

 2

在小麻团起的那么多绰号中,我印象比较深的还有就是,他管大运河叫大麻棍,而灌溉河叫小油条。

成年以后,有一次我们聊到这个话题,我问他怎么全是在特么吃字上打转啊?

他很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说,还不是那时候没得吃啊。

他的老婆,在边上大大咧咧地笑话他说,他就是个好吃精,小时候抢过我多少好吃的呢

你绝对想不到的是,他的老婆,就是当年的那位白胖的女生。

她和小麻团是幸福的两口子,他们的幸福的小家,就安在灌溉河边上。

你大概要好奇了,这一对小冤家,怎么会走到一起的呢?正应了那句,不是冤家不碰头啊,不过,这个留着以后跟你慢慢聊吧。

今天,我要和你谈谈我们的灌溉河呢。


3                                                    

灌溉河就在氾水中学的东边,你也可以说是氾水镇的最东边。

那时候的人,有几位不曾在灌溉河边上走过的呢?

我们的语文老师就这么说过,大运河是我们中国的河,只有灌溉河,才是我们氾水的河。我们要感谢它滋润抚育了勤劳善良的氾水儿女。

有一次在课堂上,语文老师读一篇范文,作者是张定国,就是小麻团,里面有一句是这样写的:

下大雨了,灌溉河面上冒出很多的气泡,在比赛谁跑得最快。我爸爸说,好像揭开了大锅,一大锅大米粥,真他奶奶的香!

语文老师读到这句喊了一声,好!接着说,真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就不愁吃啦。

4                                                   

其实当年还有一个说法,灌溉河是大运河的闺女,大运河是灌溉河的老子。

我喜欢将她比喻成一道宽大的金色的绸带,兜起氾水这颗运河边上的璀璨明珠。

以灌溉河为界,河西是我们生活的集镇,人口密集,商铺林立,河东是广袤的农田,和星子般散落的村庄。

少年里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不晓得灌溉河到底有多长。

直到初中二年级的夏天,我们的一位老师,他考上名牌大学的弟弟,不幸得了白血病,同学们背地里都很难过,不知道是谁先说起来的,有一种民间偏方,可以马上治好这种病。

这个偏方就是找一只黑猫来,绝对不能有一根杂色的,做药引子。

那一阵子,很多同学每天都焦急地盼着下课,生怕老师要拖课,因为放学以后,就可以去找那只传说中的黑猫了。

同学们往往三五个一组,六七个一群,沿着灌溉河向东向南向北,一路打听一路找寻。

我相信直到今天,当年自发参与过那次找猫行动的同学,肯定还会记得当时的,那种迫切紧张渴望好奇恐惧的复杂心情。

我敢说当时的氾水镇上,几乎没有人不知道,那只后来并不曾被找到的黑猫,牵动过多少人的心啊。

 5                                                    

我们这一组5个人,是沿着灌溉河东的长堤,一直向南,再向南。

直到天都黑透了,我们才走到最南头的灌溉河口。

那是一道小水泥闸,拦在灌溉河和大运河之间。

我们终于相信了,灌溉河里的水,真的是从大运河流出来的。

我还记得那天的路上,我们中的一个人被河堤边上的杂草绊了一跤,爬起来时,手腕上梭出了一道红杠,渗出一排细密的猩红的血珠子。

经过河东边的一户人家时,我们听说他家有人在台湾呢,就七嘴八舌地瞎猜起来:

台湾到底有多远啊?坐车或者坐船要花几天?他家会不会潜伏着女特务?

虽然说女特务肯定很漂亮,但是我们还是有点害怕的。

我还记得就在南头木桥不远的地方,一位同学被斜拉着电线杆的细钢丝绳撞了一下,直喊鼻子酸。

那天回头的路上,坑坑洼洼的泥路,起伏不定,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心里慌慌的。

灌溉河呜咽着向北流淌,有个同学突然说,它像一条大蟒蛇,指不定马上就要冲上岸来了。

他的这个说法吓到我们了,然后就有人抱怨不应该找这么晚,下次天亮前一定要回去。

就在你一言我一句的时候,有个人说,其实我们都是白费劲的,就算找到那只猫,老师的弟弟也不一定用得上了。

就是这句话,严重地激怒了我们。

我们几个人围住他,很不客气地一顿拳脚,最后还把他的白衬衫扒下来,裹上几块石头,扔进了灌溉河。

我们看到一道白光拖着影子,扑通一声沉闷地落进河里。

那个光着上身的家伙,一溜烟跑了,我们冲着他很快消失的背影,解恨似的吐了几口吐沫,一个人高声喊道;

王八蛋,早滚早好,我们肯定找得到的,老师的弟弟是不可能死的。

大概是说到了死字,加上四处没有一个人影,我们被他的话吓住了,谁也不作声。

这时候,藏在乌沉的云块里的月亮,摇摇晃晃地闪了出来,灌溉河上洒了一层细碎的银色的亮斑。

随着水波的起伏,满河的银片晃荡碰撞,寒气升腾,迅速地包抄笼罩了我们。

很多年以后,第一次听到韩红的《天路》,我的脑海里倏忽间浮现出当年的那个晚上。

那条黑乎乎的灌溉河,在回望时竟是金光闪烁,两岸草木苁蓉,满河星光灿烂。

我觉得那就是一条延伸在往昔的天路啊。

6                                                  

长大以后,我知道了灌溉河是我们老百姓的说法,她的学名应该叫干渠。但是我不喜欢干渠的名字,觉得它是那么简单粗暴生硬冰冷。

灌溉河就像是我们的一位街坊,她是热心的,细致的,也是那么爱玩爱闹的。

我是后来才搬到镇上的六角门15号去的。

我在灌溉河边上度过了我的幼年,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形,但是我的父母始终不相信呢,他们说你当时才几岁啊!你记住个鬼!

可是我真的记得呢。

冬天的灌溉河是简净清爽的。

在清晨的河堤上,我们跟着一轮橘红的太阳,在枝丫间懒懒地移动,无数条光线投射到腿上脚上,隔着厚厚的棉布鞋,脚趾头都能感觉到阳光的暖和。

有时候还会结冰。常常有大人小孩小心翼翼地,从冰面上过来过去,省下了要绕那么远的路。

我终于鼓足勇气,准备也走一次的时候,前面已经在河中央的家伙,不知怎么搞的,哎呀一声,歪到冰面上了,一条腿滑进了冰窟窿。七八个在河上的人,失火般地大呼小叫起来,我吓得爬上了岸。

你要是在清晨走过河岸,还会看到很多妇女蹲在河码头上,洗洗刷刷,隔河喊话。

捶衣棍敲打的声音彼此呼应,像有人在河对岸喊话,荡出来的回音,慢悠悠地落在河面上。

偶尔也会有人手一抖,敲在青石码头上,笃嗤一声,打乱了那个节奏,像鼓锤突然刺破了鼓面。

我的记忆里,每年都有几次,河水来势凶猛,嗤嗤地涨到与河岸平齐,那些天里,一到天擦黑,到处是晃荡着喊自家的小孩,赶快上窝(回家)的人。

有一次,我们突然发现河里的水,竟然是在倒流,兴奋地一路跟着跑,想要看看她到底会在哪里掉头。

倒流的河水,像我们在浴室里玩的那个游戏:

把毛巾招成长条,一头折起来,一头吹气,看着气泡在毛巾里鼓胀起来往前跑,像一只毛茸茸的小雏鸡。


 7                                                  

春天和夏天,还有秋天里的灌溉河,才是很好玩的。

我一直叫不出来,那些常年浮在河面上的植物,大概有野菱角,水草,莲蓬,鸡头,我们从河坡下河游泳,不小心会把腿脚划破的。

等到水性好多了,我们就单手高举小裤衩,踩过河去。

到了对岸,蹦蹦跳跳地把水珠甩了,或者猫着腰藏到河坡上的黄豆蚕豆油菜稞里,等风干了身子再穿上,得意洋洋地往氾水大街上跑。

河两岸的护坡上,沿岸的人家四季里长着各种当令果菜。紫果叶子,毛豆蚕豆,茄子西红柿,菜瓜黄瓜,香瓜菜瓜,丝瓜南瓜,还有豇豆。

河边戴眼镜的教师家,在护坡上的一小块菜地里,种上一棵小桃树,开出的粉红的小花,风一吹就会飘起来,悠而荡之地落在河里。

这样一年到头,尤其是春夏里,灌溉河的两岸,开着五颜六色的花,青青绿绿的叶蔓,像镇上文化站朱四爷,很随意地画出来的一幅水墨画。

8                                                  

下雨时的灌溉河,就一点都不好玩了。

担在河面上的东西两座木板桥,一到下雨下雪,就让我们害怕。

暴雨砸在桥板上,叫人紧张地透不过气来,你会马上想到草船借箭或者万箭穿心之类的成语。

粘在桥上的烂泥很滑,胆小的女生不敢走,又害怕迟到,只好哭着脸,像只小猫趴下来,书包吊在前胸晃着,也不敢看桥缝里湍急的混沌的河水,一口气憋着,直到两只手终于搭上对岸的红砖,才松了一口气,也顾不得洗干净手,急吼吼地往学校溜。

有一年,夏天,洪涝,岸边有户人家的小男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很多人都沿岸找他,最后还是不知下落。

接连很多天,夜里大雨滂沱电闪雷鸣,我们躺在床上不敢睡,隐约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声,夹在雷雨响里,从河码头一截一截地传过来,像是细钢丝一下一下地勒紧。

我们就有点儿难过,有点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灌溉河,她把那个孩子带到哪里去了?他的可怜的妈妈还怎么活下去啊?

  9                                                 

后来我们搬到镇上的六角门,离灌溉河远了;

再后来我离开了氾水,更不怎么再见到她了。

但是灌溉河,还是会从我的梦里流过的。

碰到老家的人,我会习惯性地问一句,灌溉河怎么样啊?

我对于老家的怀念,如果是一个偌大的线团,灌溉河就是一支细细的毛线针。

有一年,老家的亲戚来,愤愤地说起,当地在北头的河面上铺上水泥板,盖起简易的商铺,说是要搞小商品市场。

这叫人看不出套路了。水赐予一个地方灵气,仿佛是画龙要点的睛,哪有这么蛮干的?

我寻思着,当时的人自有他们的实际难处与考虑吧,但是假设这条河是他们自己家的,我倒是能够肯定,你想要这么干的话,他们肯定会为此而痛苦挣扎的吧。

我记得当时一位朋友跟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哭笑不得地打了个比方,这就像一根油条,本来香喷喷的刚出锅,结果吧唧一声,掉地上了,拿起来一看,沾了一把灰,看也不能看,吃也不能吃。

呵呵,你猜对了,这位嘴损的朋友,就是当年的小麻团。

我是这样劝慰他的:

其实也没有关系啊,对于灌溉河来说,不管怎么弄,都是在维护我们氾水,时代不同了,她也在变啊。

她守护了我们那么多年,我们也要有点耐心,给她足够的时间,等她慢慢地调整,慢慢地变得更好起来,更美起来。

小麻团嗯哼一声,半天不吭声,又索然无味地坐了一会,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我得回去啦,你弟妹的那个臭脾气,你又不是不晓得的。

一脚跨出门槛,小麻团又回过头来,笑了问我:

哥,你还记得那年,我们给她起的外号么?


                   小黑板

感谢热情的老乡们,邀请我于昨天回到老家。

匆匆去来,回味无数。

请允许我记下大家的名字,聊表谢忱。

谢谢你们:

李崇德,袁金珍,王启俊,戴强,赵来荣,陆加祥,朱军,丁一,梁秋,唐海振,沈萍,许寿妹,金育云,张旭,张艳,李红庆,鲁宁玲,程兆林,毛来杰,孙斌。

还有《千叶树》的老乡朋友叶子,谢谢你在匆忙的回乡途中,为我拍了一组六角门15号的视频与照片。

感谢老同学戴强,忙成那样了,喉咙都哑了,依然悄悄滴跑去赶拍来完整的我儿时的小院和老屋。

在过去的漫长的时光里,我曾无数次地想念它们;

就像在未来的更加漫长的日子里,我会无数次地感念你们。

                                       

                                                   千叶树  七月

                                                                                                                     2016-5-2

                                           还有什么

                                               比在飘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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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氾水札记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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