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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妈妈的爸爸

千叶树 千叶树 2023-08-07

这是第196片树叶儿

1

妈妈的爸爸就是外公。

说实在话,我很少想到外公。

有一次妈妈跟我聊到外公,见我说话很少,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跟外公没什么感情,唉。

她为此有些伤心。

不过,就连她自己也已经记不清外公的生日和忌日了。

她起身去翻小本子,一边抱怨自己,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哎。

有时候,很难得的碰到有人提及我的外公,说起他当年如何怎样的琐碎的事情。

我的感觉是很惊奇,仿佛对方在说一个跟我完全不相干的人,更奇怪原来外公也有好多这样那样的,起起伏伏的经历呢。

他也曾是那么鲜活的一个人啊。

在我的印象里,外公如同一张写满了字的纸张,28年前的初春的早上无声无息地飘走了。

我已经记不真切,那些纸上到底都写了些什么。


2

外公的生命止于他60岁这一年。这个年纪过世,在当时也算是太早的。

事实上我们这一辈对他的了解微乎其微,倒是他去世以后,在我的父母和我的舅舅舅母不多的几次描述中,我大致拼凑出他的简略的生平。

他做过私塾先生,当过中医,然后进入体制,辗转于城乡,中途又横生意外,吃足了苦头,可谓是颠沛流离,坎坎坷坷。

所幸最后数年得遇朋友的照拂,在宝应县城的食品公司落脚安身,直至忽然患病,短短数月猝然离世。

我写在这里的寥寥数语,说完了他的一生。

我无法详尽描述的是,在这连头搭尾跌宕起伏的60年间,这样的一个人是如何,迎来和送走每一个早晨与黄昏,又是如何捱过那一个个雪雨风霜的夜晚和凌晨?

他那些满腹的心思和憧憬,那些抑郁和委屈,似乎从来没有跟家人和旁人提起过。

这个郁郁寡欢终生未曾得志的男人,带着他的故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3

外公是个很严肃的人,我记忆里甚至都没有看到过他的笑容。

奇怪的是,就是这么一个人,他竟然拉得一手好二胡,写得一手好字,能哼唱很多段折子戏,淮剧越剧黄梅戏,《梁祝》《红楼》《卷席筒》,还特别酷爱听刘兰芳单田芳马三立。

我妈妈打小在乡下跟外婆和外老太长大,9岁那年外公有一次回家,碰见她正哭哭啼啼不肯吃难吃的糠米,他什么话都没说,第二天就去忙转她的户口,把她带在了身边,带到了宝应县城。

5年以后因为她实在太想家了,执意考了氾水中学,又回到了外婆身边生活。

在我妈妈的回忆中,那5年里的外公是可以触摸感受到的。

再有就是后来外公离去时那几个月里,经受的疼痛和煎熬,让守在他床边的她心疼不已。

除此以外,外公在我妈妈的记忆里,差不多就是一位严谨刻板单调漠然的长辈而已。


4

我和外公的接触基本上也是两种情形。

一个是每年的大年初二,我们一家5口照例要赶回石桥太平的外婆家。

每次不管是什么天气,进村的第一眼,总是远远地看到他站在离家很远的桥头迎候我们。外婆笑他发神经一样,天不亮就爬起来了。

他喜欢逗我们姊妹仨玩儿,考我们一些简单的加减乘除,还拿出面额不等的花花绿绿的纸币,叫我们猜,猜对了就归我们。

还有就是我们念到初中后的寒暑假里,父母会送我们去他那玩一阵子。

宝应城南船闸边上的食品公司大院里,留下了我们很多愉快的回忆。

在大食堂里挤着看蒙了彩色膜的黑白电视,

在他的四周贴了《人民日报》和《新华日报》的单人宿舍里,他教我们写字,唱几段戏曲给我们听,兴致上来了还会拉一段《二泉映月》《万马奔腾》,如泣如诉的琴音,顿时吸引了团一转的工友和师傅们聚拢过来。

我们不晓得他每天到底是几点钟睡觉的。我们每天早晨在收音机里的《新闻和报纸摘要》里醒来,又在晚上的《长篇评书连播》中入睡,这时候他不是在看线装书,就是在临帖,是欧阳询的楷书。

他有时候会出城公干,但是总是跟食堂师傅把我们的伙食安排好,有时候还会领着我们或者给我们几块钱,让我们上街去转转。

我对于宝应城最初的印象,就是从食品公司的后门直通老运河堤上的,那条坑坑洼洼的沾满煤屑的小路;

最繁华的叶挺路的尽头,也就是老县政府西边陡峭的大坡子,在烈日的烘烤下,皮凉鞋底像踩在粘嗒嗒的料糖上,柏油马路上垫了一层软蹋蹋的皮革。

我最早自己决定买的书,就是当时在鱼市口附近,隔着老新华书店的玻璃柜台,挑的《英美散文六十家》和《春潮》。

是外公给的钱,并随我的意愿买下的。我当时是忐忑的,看着他,他点点头,摸了我的脑袋说,想看啊,那就买吧。

外公显然并没有意识到,是他带着年少的我,第一次见识了比小镇更大的新鲜的世界,还在无意中鼓励我走进了一个比现实生活,更加辽阔多姿的文学天地。

这一点,我也是在很久以后才想到的。


5

同样被外公改变了命运的,还有我的舅舅。

当时他高中毕业后分配进小尹庄食品站,其时的食品站还是很吃香的国营单位。

有一天外公经过船闸,看到路边的电线杆上,张贴着撕了边角的扬州税校的委托招生启事,他研究了一会,当场决定叫舅舅报考。

刚刚结束了噩梦般的高考的舅舅,一百二十个不乐意。

外公很生气,言辞激烈地要求他必须参考,还连夜赶回去做舅舅的思想工作。

舅舅最终还是去了,几年以后成为一名税务人员,还在税校里遇上了我后来的舅妈。数年以后食品站濒临倒闭,人员分流,舅舅感慨说,还是外公的眼界远呐!

我猜想外公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来得及喝上他儿子的喜酒,没有来得及听见有人喊他爷爷吧。

我从来没有问过舅舅,在他的心里外公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父亲。

我妈妈告诉过我,从小到大外公从来没有碰过他们姐弟一根汗毛。

碰到他们调皮不听话了,他会轻声细语的劝说,还是不听不改的话,他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是自己阴沉了脸,生闷气,坐那一动不动老半天。

看到他很难受很伤心的样子,他们往往就有所收敛改正了,哪怕只是迁就他。


6

外公去世以后,几乎所有跟他有过接触的人,都在说老范是个格整的人,他几乎从来都不愿意去惊扰什么人,哪怕是他的至亲。

一度时期,他的工作岗位很重要,在计划经济时代算是掌握了点实权,可以批条子拨计划。

我妈妈曾经代表单位氾水棉纺厂,去找他开后门,兴冲冲赶到宝应来,结果说了大半天,他很淡然的说,走,跟我去食堂吃个饭,吃完就赶紧回去吧。

只字不提计划的事。

在我妈妈的婚事上,他认定我爸爸的家庭成分不好,我奶奶还是全镇出了名的爆脾气,担心我妈妈过门以后遭罪,就死活不同意。

他拿我妈妈也没有办法,只好绝决的连他们的婚礼也拒绝参加。

后来过了很多年,特别是他去世的前几年,他和我爸爸关系特别好。

有一年春节大雪,我们怕乡村的路太滑不好走,就没有照例下乡去。

初三一大早,有人拍院门,竟然是他和外婆挑了两大筐吃的,和几束烟花两捆爆竹来了。

两个人穿戴齐整,头上脸上冒着热气,站在门口跺着身上脚上的雪花。。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很罕见地喝了点酒,红着脸站起来跟我爸爸干了一杯,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事实证明你侠伶(我爸爸)很不错,是我当年看错你了。来,我敬你一杯!


7

外公很难得在我们氾水的老家过夜。每次他来,都是急匆匆地赶回石桥或者回到宝应去。

我的奶奶是个太不会也不屑于掩饰的人,因为嫉恨当年他对这门亲事的强烈反对,所以基本也没什么好脸色给他看。

每次他来,我妈妈就有点提心吊胆的,生怕碰上奶奶的哪根引信,点了炸了,弄得大家很难堪,伤了外公的心。

外公走了很多年后,说起他来,我妈妈有一点感到特别的安慰:

有一阵外公身体不太好,我爸爸执意邀请他来我们家休养一阵子。

就是那十几天里,外公难得的很松弛,仿佛绷了一辈子的弦,终于从弓上撤下来了。

我妈妈换着法子做出花色不同的菜给他吃,我奶奶从头到尾几乎没有出过一句高声,甩过一次冷脸子。

也许那时候他们已经知道了外公的病情不是很乐观,我们几个孩子都被蒙在鼓里吧。

为这个,我妈妈一直很感谢我的奶奶,这是她们婆媳之间为数不多的甜蜜时刻。


8

我初中以后的那几年,因为人在小尹庄,之后又去了子婴河,基本上已经不怎么去看外公了,每年大年初二回乡的习惯也渐渐中断了。

一般隔个十天半个月的,我父母会说,外公问你呢,成绩怎么样,工作还适应吗,对象谈了没有,女孩子什么样子啊。

那一年我听见大人们商议,怎么给外公做10月份要到的六十大寿,很快却听说他病了,病的很重。

医生说是积郁其中,伤及肝脾。

我们去看他时,他已经不能起床了,床前的大木澡盆里全是鲜血,医生在忙着给他打杜冷丁止疼,外婆在边上哭,说疼你就喊撒。

我妈妈也在哭,抓住他已经干瘦的手臂说,爸呀,你喊出来会好过点,爸你喊撒,不要难为情,都是自家的人。

我站在他们的身后,看到瘫在床上的外公干瘪得好像小了好几外套,就像是一截枯枝,一碰就会断裂粉碎了。

裹在他身上的白衬衫全湿透了,他的头上脸上都是大颗大颗的汗珠,一双手死死地箍住床沿的钢管。

没隔半个月,我们接到外公走了的噩耗。

我给他磕头的时候想,这个人是我的外公,从此以后我再怎么喊,他也听不到了。


9

这么多年以来,我们差不多要把他忘记了。

十多年前我写过一篇《想念外公》的散文。

我一直记得他喜欢戴那种尼龙帽,帽檐压得低低的,春秋天是单的,冬天换了棉绒的;

还喜欢围着深灰枣红暗纹的围巾,前后各搭着一截。

我在文章的结尾处说,外公就像一棵树,沉默地生长了,在静默中给予我们营养,又在沉默中,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写到我们在大雪纷飞的冬天,送他回石桥老家安葬。

但是我妈妈指出来,外公是在春天走的,根本就没有下什么雪啊。

这一次,因为中秋我忽然又想起他来了。

拉拉杂杂写下这些,其实对于外公早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只是担心再过若干年,我恐怕会忘记了有关于他的一切。

一个人能记得的,终究是有限的吧。

就算我们真的能记住了,可是记忆又是多么的不可靠啊。


10

这个人是我妈妈的爸爸,是我的外公。

我们只是在每年的一些节刻里提到他,给他烧一包纸钱。

现在他安眠在城西的松岗墓园里,一块小小的碑上刻着范济苍的名字。

外公的原名叫韩宝信,当年学医以后改了,福济苍生,范是我外婆的姓。

他的老伴我的外婆已经87高龄了,除了偶尔犯迷糊,身体和精神尚好;

他的一双儿女姐弟情深相互照应,他的媳妇和孙子也都挺好的,孙媳妇这个中秋就要来认门了。

明年的清明去他坟上磕头祭拜的就会多出一个子孙,将来还会更多。

我其实想说的是,我们都是和外公一样平凡普通的人,我们来过活过,走过许多的路和桥,绕过许多弯道和陡坡,我们从先人那儿来,我们还要把这把火延续传递下去。

这就是人生,就是生活吧。

趁还活着,好好爱吧。爱身边眼前的每一个人,爱手里脚下的每一个日子。

月缺月圆,月落月升;

生生不息,愿爱永恒。


2016-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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