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着过着就淡了
这是第197片树叶儿
1
小时候的中秋，才更像是中秋。
光是那些喷香的好吃的月饼，就让你欢喜得了不得。
月饼有焦盐的花生仁的核桃的，肉松的杏仁的豆沙的，火腿的蛋黄的杂什的。月饼外皮上沾着白芝麻黑芝麻，不是一般的香。
我们兄弟俩常常为争吃剩下的月饼屑子囔起一条声来，姐姐最喜欢吃月饼皮子，就拿馅跟我和弟弟换。
我们就假装很不情愿的样子，暗地里笑话姐姐看书看呆得了。
2
中秋这天的晚上照例是重头戏。
一大家人围着笨重的大桌子，按长幼辈分次第坐好，满满一桌子菜简直顾不过来，闻了半天香的藕饼藕夹子终于端上了桌，油光澄亮，清香扑鼻。
其实我下午已经偷偷尝过几只过过瘾了，是我奶奶悄悄塞给我的。
满满一轮月盘，在院子外面的夜空里挂着，洒下的清辉铺了一地，仿佛积了一层稀薄的水。
几棵梨树和大青缸的影子投在地上，如同一把水草和一团藤蔓，在水里轻轻地摇晃。
3
爷爷整整衣领，唤我们都出来，跟着他跪拜月亮。
弟弟的嘴上还咬着半块藕夹子，奶奶夺下来，塞进她自己的嘴里，弟弟委屈的眼泪汩汩地望着她。
奶奶抬手拍了他的头，小声呵斥：在家不敬月，出门遭雨雪。磕头撒！
爷爷朝着东南方向的夜空，一板一眼毕恭毕敬地拜了三拜，嘴里还念念有词。
拜完了他站起来掸掸衣裳，转过脸来很严肃地看着我们。
我们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像爷爷说的，吵着了天上的神仙。
神仙是不能惹的，他们一生气抬抬手眨眨眼就是电闪雷鸣雨雪交加。
斗香的刺鼻的烟雾围着我们飘，一阵一阵的鞭炮声传过来，还有人家燃放的烟火，嗤嗤地窜上天，砰砰地炸响了，火星子从半空里散落下来，像小院子里正在盛开的秋菊。
4
说老实话，我们倒不是很在意神仙发不发火，我们着急赶紧结束敬月仪式，好瓜分了摆在小桌子上敬月亮的几份贡品。
那一枝莲子藕肯定是不会准我们抢的，要留着炒菜，其他的嵌着什锦丝的大团圆饼，和爽口的菱角，面面的芋头，扎手的鸡头，我们就不客气啦。
爷爷叫我们搬了小板凳一字排开，坐下来听他讲嫦娥奔月之类的故事，有时候还会穿插了问我们一些问题：
嫦娥在月宫里干嘛？跳舞呗。
还有谁跟他在一起？吴刚和小玉兔呗。
月宫里都有什么呢？桂树，宫殿。猪八戒可能也去玩过的。
我们其实有点烦呢，每年都讲，老一套啦。而且嫦娥究竟长什么样子，爷爷每年说的都有些不一样。
更重要的是，我们已经知道这是神话是假的，月亮里其实没人，都是大石头，树和小兔子也活不了的。
5
一直到下半夜了，我们躺在床上，还是睡不着。
可能是吃多了撑着了，也可能是四处的鞭炮声始终不断地响了。
斗香和硝烟味被夜风一阵一阵地吹进屋里，屋外被皎洁的月色映衬得如同天亮。
弟弟嘀咕了问：年怕中秋月怕半，是什么意思啊？
姐姐说，你就晓得吃，就是说一到中秋，这一年就要过去了。每个月到了十五，转眼也要结束的。
我插嘴说，这是比喻时间过得很快。
弟弟哦了一声，好像恍然大悟了，用一种懂了的语气夸张的说：
我巴不得呢，越快越好！要不了多久我就长大了嘛！
6
我们真的一年一年的长大了，中秋就这么一年一年的淡了。
后来我们一家7口分散在城乡五个地方生活，爷爷奶奶最担心的是中秋这天有谁不能赶回来。
早早的他们就关照，尽量回来过节啊。
中秋前几天，无论如何他们都要腆着脸去门口的血防站借人家的电话打，一一地问我们这次大概几点能回来？能不能提前一天啊？
电话那头的我们总是说，好的，尽量吧，忙呢。挂了。
在爷爷奶奶看来，工作了的我们能够像雀子一样飞回氾水的老家，飞到他们的身边过中秋，就是很孝顺很给他们面子了，其他的都没有要求了。
7
家里中秋的仪式一年比一年简化了。每次吃完团圆饭，月亮还是要祭拜的，只不过就是他跟奶奶两个人了。
我们要么待在房里看中秋晚会，要么约了好朋友去镇上兜一圈。
奶奶叽咕过，人家千里万里赶回来打团，哪有八月半晚上出去的？
爷爷拦她说，老不问少事，什么年代了，现在不兴那些老黄历老习俗了，你随孩子去，不要烦他们撒。
我们在月亮底下兜兜转转，逛完了几条大街，月亮往西天斜了，夜色暗沉起来，风吹在身上有点冷，风里裹着些潮气，我们就回去了。
一进院门，爷爷就迎上来，说你们回来了，转头朝南厢房里喊，老奶奶，霞子家来了，赶快分团圆饼撒。
我们之前急着出门，没有吃分给我们的那一份团圆饼。
其实我们已经不怎么吃月饼了，太甜太腻。
爷爷奶奶坚持要看着我们吃，哪怕只是意思意思，说是作兴呢。
8
再后来的中秋，没什么特别的了，也就是跟家人吃一顿饭吧。
谈恋爱的时候，心思都在女朋友那儿，想着怎么按她的意思讨好了未来的岳父母。
中秋得先去她家吃一顿，再赶回来假装没吃饱，实际上也吃不了几口，不过是想多少让家里人心里好过些吧。
之后爷爷走了，再后来奶奶也走了，我们姊妹都搬到了宝应县城，跟父母的住处也就是几碗汤的距离，平日里脚一抬就过去了，喊着赶快弄点吃的对付下子。
姊妹们也是经常见面的。
这样一来，中秋就更加没有多少特别之处了。
倒是有时候看到身在外地的朋友们，千山万水的往回赶，要在中秋之夜回到老家，陪在老人的身边，不免唏嘘不已。
不知道那一段迢迢的寂寞的归程上，他们经历了怎样的心潮起伏归心似箭？
9
现在的中秋真的是淡了，淡的不能再淡了。
斗香和鞭炮都免了，敬月亮的仪式早没了。
藕饼和藕夹子平时想吃了，家门口的超市里随时可以买。
至于月饼，谁都知道甜食是要尽量少吃的，糖尿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就连我的孩子和他的小伙伴们，早就知道月亮只是地球的卫星，嫦娥姐姐哪里赶得上植物大战僵尸和变形金刚战记过瘾啊。
月饼鲜藕？菱角鸡头？他们才不稀罕呢，家里还有好多奥利奥和巧克力薯片奇趣蛋没吃完呢。
肯定是当年的贫穷和乏味，加深了我们对中秋的向往。
而如今那些愿望轻易地得到了满足，反倒让我们无比怀念当时的种种渴盼焦虑和幸福。
今晚的朋友圈里，看到扬州周启云先生转发的段子说：
小时候过中秋，嫦娥的故事听不进去，心里老想着月饼；
长大了过中秋，月饼根本吃不下去，心里老想着嫦娥。
我琢磨着现在啊过中秋，嫦娥月饼都没兴趣了，就想着跟吴刚聊聊闲话了。
其实中秋也就是一个普通的日子吧，它跟我们迎来送走的每一天，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是过去的那些艰辛的岁月，赋予它深厚的情感和丰富的内涵。
只是谁又能知道，明年的后年的中秋，还会是怎样的味道？
【千叶树的朋友们中秋快乐，天上无月，月在心间。
感谢何楣张秀华小西等朋友提供配图。】
2016-9-15
中秋之夜
风雨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