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老了，我们还小；等我们老了，你在哪儿？
这是第 220 片树叶儿
1
爷爷在时，我们姊妹仨总是嫌他烦人。
其实爷爷是个话不多的人，问题是他喜欢重话。
说个什么事，会反复不停地问啊嘀咕啊。
奶奶有时候也很烦他，就大声地训斥他，叫他赶紧闭嘴，不要再废话啰嗦的，要不然就拿胶布把他的嘴贴上。
爷爷不气也不恼，嘿嘿地笑，看也不看她，说我说我的话，跟你有什么关系撒。你贴贴瞧？我两个孙子和大孙女饶不了你！
2
都说养儿防老，但是到生命的最后几年，我的爷爷却不怎么敢跟我父亲说话的，他更愿意黏着我们孙辈。
父亲有时候出差很多天不回来，爷爷每天至少要问十遍，奶奶几乎要被他气晕过去，我们也都哭笑不得，能躲就尽量躲着他。
我拿了一张大白纸，用毛笔写上：他去北京了！下个月回来！
爷爷再问时，我们都懒得回话，指指摆在他面前的大白纸。
没多久，他在南厢房里大一声小一声地喊起来，还是问：小二子，你家老子去哪块了？
我跑过去发现那张纸没了，找了一会儿，在盖好的痰盂里，看见被他撕成碎片的纸头。
父亲回来了，带给他好吃的酥饼，他喜滋滋地接过来，拿到鼻子底下左闻右嗅，用力吸气，很享受的很过瘾解馋了的样子。
他的表情就像个小孩子，居然还会在奶奶面前显摆，故意说给奶奶听，哎呀，香呢，好吃呢，我儿子特为买给我的。
其实他都给我们姊妹仨吃了。
我看见他趁房间里没人时，悄悄地倒出铁盒子里的酥饼屑，摊在手掌上，伏下头，把脸贴上去，仔细地舔进嘴里。
3
我那时候已经在氾水的布厂上班了。可是每次回家和出门，爷爷总要高声嘱咐我：
乖啊，念书要用心哎，考不好不要紧，下回再考。带我向你们老师问好！
有一天下雨，我到家时，身上都湿了。
我在换衣服，坐在我身后床边的爷爷重重的叹气，不住地捶打自己的双腿。
我奇怪地问他做什么？他带着哭腔不肯抬头望我，嘴里说：
乖啊，爷爷不得用，对不起你，我跑不动了，不能去车站接你，害得你遭雨啊。
说着他就哭起来，满脸的老泪横流，不住地拿袖口和下摆去擦。
奶奶气呼呼地冲进来，劈头把一条热毛巾扔到他腿上。
奶奶拉我出去，说不要睬他，发神经呢，哭啊嚎的半天了，都是这副死相子。
我的鼻子发酸，拨开奶奶的手，坐回到他身边，帮他把脸擦干净了。
爷爷抓住我的手，问你是小洪在吧？呵呵，我认得你呢，我的大孙子。
我使劲的点头，他又语气紧张地问，你姐姐跟小三子怎么还不回来？恐怕又要遭雨了。说完又开始呜呜地哭，好像遭受了天大的委屈，心疼得要碎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拿过毛巾捂在脸上，尽量不出声地啜泣。
4
爷爷走之前的那一年春天，他清醒的次数似乎多起来了。
有一次就是我和他在家里，他忽然喊我过去，叫我搀他到院子里，还叫我拿几张信笺和笔，他说，我记。
他一口气报出很多人名出来，开始一排是我们家几口子，然后是他的姐妹兄弟，侄儿侄女，嫡堂的表的，最后是他能想起来的遇过的人，但是这其中哪些人还在，哪些人去世了，他实在分不清了。
我问爷爷你写这些做什么用？
他露出难为情的样子，解释说，爷爷老了，不中用了，记性不好，我多看看，防止忘掉了。
院子里的四棵梨树，正开出满枝的花来，春风吹过来吹过去，粉白的小花团，仿佛就要纷散开来，摇摇晃晃地飘落到枝桠间花坛里和泥地上。
爷爷望住这些他精心养护了好多年的梨树，嘴角哆嗦，什么话也不讲。
我看院子里的风大了凉了，要扶他回房去。
他不肯，缓缓的慢慢的跟我说，你爷爷恐怕活不到明年的这个时候了。
爷爷大限的前几天，我和父亲帮他洗脸刮胡子擦身子，要脱他的短裤时，他羞愧难当，死死地拽住裤腰不让脱。
父亲哄他说，爹爹，我们一个是你儿子，一个是你孙子，又不得外人，你不脱我们怎么洗撒。
我在爷爷的短裤衩的小口袋里，翻出了春天时我给他记下的名单，已经磨的不成样子了。
5
医生说，爷爷这种情况基本上就是老年痴呆了，幸好还是间歇性发作，或者说程度不是太深。
我们搞不懂医学上的事情，只知道爷爷那几年总是犯迷糊，清醒的时间也不长。
现在这种病改叫阿尔茨海默病了，看上去不知所云，但是的确好听一些了。
据说这样是为了表达对患者的尊重，照我理解也是让亲人们的心理上好受些。
可是不管叫什么，又有什么意义呢？
叫什么都不能，让我们的亲人一眼就认出我们，清晰地回想起从前的种种。
那些年，我还小，还不算完全懂事。
等到爷爷不在了，我也慢慢成熟了，回想起爷爷在世的情景，我心里总是不能释怀。
我为什么没能再多点耐心，再为他做得更好一些？
后来跟我的奶奶说起过这层意思，奶奶笑了安慰我说：
乖啊，你做了也是白做，他都不知道的。
奶奶又说，不碍事不碍事，你对奶奶好一样的，等我下去保证找到死老头子告诉他。
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奶奶接着笑起来，大孙子，你说他会不会还是老年痴呆啊？那不就是连我都不认识了吗？
6
如今奶奶走了也已经有不少年了，我不晓得她到底，有没有找到爷爷；
也不晓得爷爷，究竟还记不记得我们？
当你们老了，我们还小呵；
等我们老了，你们又在哪儿？
嗯，不说了，再有20分钟就是明天了，明天又是重阳节了。
天上的爷爷和奶奶，孙子遥祝你们节日快乐。
天下的所有的老人们，祝福你们节日快乐，天天开心。
2016年10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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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叶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