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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歌声里(1)

千叶树 千叶树 2023-08-07

这是第 223 片树叶儿

1

春春年少的时候,我和很多小伙伴一样,热衷抄歌词,还要把外国的歌曲翻译成同音汉字,像模像样地写下来。

那时候我们去氾水的文化站,阅览室里有十几种报刊杂志,看到刊登的歌曲,我们会赶紧抄录下来,回去再誊写到专门的小本子上。

庄奴,就是从那时候起,闯入了我们的生活。

我想象不出来,这位词作者到底是男是女,感觉会是台湾的一位姑娘,温婉美丽善良诗意。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有意无意中哼唱着出自他笔下的歌曲,直到昨天才知道,他是位生于北京,历经台湾,最后定居在重庆的老人。

他走了,但是他穷尽大半生,写下的三千多首歌还在。

谁没有唱过,或者听过他写的歌呢?

在那些歌声里,我们一路施施然地走来;

在那些歌声里,掩藏着我们的爱与哀愁。

对啊,其实我们都欠他一个拥抱,都应该对他说一声,感谢有您,请一路走好。

2

甜蜜蜜

       熟悉这首歌实在是太久了,久远得仿佛刚开始会说话就听过它了。

这几年我喜欢教我的孩子唱儿歌,《甜蜜蜜》被他当作儿歌,屁颠颠地挂在嘴上哼,逮谁都要表演一番。

有一天,他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本正经地问我:

老爸,我好像之前听过这首歌耶。

我糊弄他说,那是当然,你妈怀你的时候成天就放这个!

他哦了一声,心满意足地哼哒舞唱着走了。

我年轻的时候,干过不少现在看来比较惭愧的事情,有一件就和《甜蜜蜜》有关。

我曾经翻了书法字典,查找出真草隶篆的不同字体,愣是把《甜蜜蜜》的歌词抄了四大张宣纸。

干什么用?

当然是送给那时喜欢上的女孩子。

然后一群小蝌蚪在我心里日夜游动,它们不是要找妈妈,它们是急着等她的回应。

急人的是,那个大我两岁的女孩横竖不提一个字,我到底没忍住,主动开口怯生生地问她了。

她眉毛一扬哦了一声,轻言慢语地说:

你的毛笔字真的太丑了,有时间多练练,不要瞎想。

很多年里,我不再去唱这首歌了。

这有点像我在夏夜里,悄悄地爬进镇南的蔬菜大队,打算偷偷抱回一只西瓜,不幸被当场逮住了,这首歌就是打在我身上的晃眼的月光。

3

可是,依然会在很多场合撞见这首歌,我会尽量装作很平静,若无其事地等它最后一节旋律的结束。

或者就像碰见了一个实在不想再见到的人,除了硬着头皮死撑过去,还能怎么办呢?

直到有一年,还是在夏天的夜里,工作和房子,还有恋爱的问题,都缠绕成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顺;

向往中的一切,好比是天上的星星,我那样的一个毛头小子,只能看着它们熠熠发光,却毫无办法靠近。

当时的我特别不开心,成天闷在家里,昏天瞎地地看租来的碟片,看完一部,又看一部,看看天还没亮,再看一部。

如同在沙漠里游荡的旅人,口渴得就要昏过去了,突然发现了一调羹一调羹甘醇的清水。

我是在凌晨两点的时候,看的电影《甜蜜蜜》。

李翘和李小军再次相遇了,他们强忍着掩饰了对彼此的渴望,云淡风轻地客气着,然后在车来人往的大街上告别。

呆坐在车里的李翘,失魂落魄地望着正在远去的李小军,在无意间磕响了喇叭,李小军在瞬间站住,转头看她。两个人交接的目光是温柔多情的惊喜怨尤的。

这时候《甜蜜蜜》的歌声破空而起,欢快而明净,深情而惆怅。

我沉默地坐在床上,盯着小小的荧屏出神。

我的心里充满悲伤,房间里变得拥挤不堪,连床头和地上捏起来的空空的烟壳,都装满了我的难过。

我也不知道我要怎么办,就像镜头切转,画面上的李翘问李小军:

李小军,我们该怎么办啊?

我能做的,只是爬起来把碟片倒回去,再看一遍张曼玉和黎明,再听一次邓丽君的歌声。

我突然泪流满面,不知道因为什么。

4

小城故事

我以前有过一个同事,高高瘦瘦的,皮肤白得不像话,说话的语气和动作也有点像女的。

我们都叫他大姨妈,这是有来历的。

他当时着魔一样地喜欢上我们的一个同事,叫陈菁,我们都喊她陈姐。

陈姐长得特别文艺,性格也好,总是轻声轻气的跟你说话,生怕声音高了吓着我们。

陈姐有着饱满的胸和小腿,秋天的时候穿着墨绿的棉质长裙,暗红的细高跟皮鞋,笃笃地踩在青砖路上,像迎面飘过来一大朵绿荷,举着鼓胀的颤巍巍的莲蓬。

你跟她说什么,她都是浅浅地笑着回答你。

陈姐工作特别认真,还喜欢唱歌,尤其是邓丽君的歌。

厂里每次搞联欢啊唱歌比赛啊,她总能毫无争议地拿到大奖。

每次拿了奖,她会叫上我们几个青工,去镇上的招待所吃长鱼面。

那几年我们几个都收到过她给我们的小礼物。

这样的姑娘谁不喜欢哎?

不过我们都知道,她的爱人在部队,是军婚,就算不在部队,人家已经结过婚了,就不能瞎来了嘛。

陈姐有个三岁的女儿,特别可爱,陈姐教她喊我们大舅二舅,轮到这位同事了,小女孩突然冒出一句:大姨妈!

我们都乐坏了。

大姨妈就像言情剧里的小生,成天在我们面前唐僧般地念叨,傻子都看得出来,他是义无反顾地喜欢上陈姐了。

我们婉转地提醒他,你这是在玩火,破坏人家家庭不谈,破坏军婚肯定是要坐牢的。

他才听不进去呢,买来好多邓丽君的磁带,后来改了随声听,早晚挂着耳机,旁若无人地晃着脑袋跟着学。

5

他唱得最多的就是邓丽君的《小城故事》。

要是唱的时候,陈姐也在场,他就特别投入,还拿眼光瞄着陈姐,仿佛有什么话,羞涩地藏在歌声里,要对她说。

陈姐呢,也不看他,只是微微地笑着,逗身边的小女儿玩。

据说大姨妈会唱所有的邓丽君的歌,我今天才知道,邓丽君唱的歌,百分之八十都是庄奴先生写的。

我们猜测,陈姐有一次当众夸他学得蛮像的,很喜欢听他唱呢。这就鼓舞了他,在模仿邓丽君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当然,他对陈姐的痴迷,也与之俱增,不能自拔。

我后来很快离开了氾水,还是能够不断地听说大姨妈的事情。

据说他竟然一个人,辗转找到陈姐的爱人所在的舟山某部队,去跟人家谈判。

陈姐的爱人在最初的愤怒过后,基本上认定,面前的这个羞涩的大男孩,就是一个神经病。

比较戏剧的是,最后陈姐的爱人热心地,陪大姨妈一起回到氾水,如同领着一个迷路的少年归来。

陈姐三口子请他在镇上最好的迎春楼吃了一顿。

大姨妈喝醉了,搂着陈姐的爱人,高声喊我的亲哥;

他强烈地哀求他,听他把一首《小城故事》颠三倒四地唱了好几遍。

6

没多久,陈姐带着女儿随军了。

大姨妈坚持凑了钱,送给他们一套当时最好最贵的先锋音响。

年底的职工联欢大会上,大姨妈深情地演唱了一首《小城故事》: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

以前他唱这首歌的时候,会满场找陈姐,现在他的头微微低下来,盯着自己的脚尖看,有几次还把额头撞到了麦克风上。

再抬起来时,泪花闪动啊。

转年春天将尽的时候,大姨妈结婚了,他老婆是个火药性子,老是吵,一直过得不幸福,歌也不怎么唱了。

有一回,大概也是被他气毒了,他老婆趁他不在意,把他码了两大抽屉的邓丽君的盒带,稀里哗啦倒在地上,踩上去,狠命地跺脚跳了。

无数张邓丽君散落在地上,再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恬静柔美的笑容。

很多透明的有机玻璃外壳支离破碎,卡带中间的小塑料滑轮滚落一地,像受伤的蜗牛不能动弹。

细细的磁带条长长短短地裸露出来,交叉叠加凌乱纷繁,像隐秘的暧昧的情感,纠缠了漫长的一生,怎么也别再指望捋得清了。

邻居们看见大姨妈瘫坐在夜色里的水泥垃圾箱旁,哭一会儿,歇一会儿,再哭。

他像个孤独的孩子,丢掉了心爱的玩具。绝望和伤心让他顾不上自己的颜面和自尊了。

他老婆再也不必跟他作气了,因为20多天后下晚班的路上,一场突兀而至的车祸,带走了失魂落魄的大姨妈,留下了眉眼像他的四岁的小丫头。

唉,我想在天堂里,他是可以大大方方痛痛快快地放声高歌了吧?

他可以一首接着一首,唱完邓丽君所有的歌;

而且无论他希望谁能够听见他的歌声,都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的吧?

谁知道啊。


2016-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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