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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歌声里(3)/冬天里的一把火

千叶树 千叶树 2023-08-07

这是第 225片树叶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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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年,忽然看到满世界的媒体上,都是关于费翔的负面新闻,在大量虚虚实实真假莫辨的文字里,遮遮掩掩的费翔有了一张疲倦衰老的面容。

看得人心里有点儿酸楚,就好像读书时暗恋过喜欢过的人,虽然很多年没有再见到,你一直以为或者希望,她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幸福地生活,再见时还是一副女神的模样。

可是忽然你听人们在议论,说她其实早已经沦落凡间,并且很不幸地顶着公共汽车的污名。

你就想,再怎么光鲜亮丽的人,都会有很多不为人知的鸡零狗碎,如同月亮背面,只不过是你无缘看清吧。

生而为人,如何又能抗拒命运的力量?

我们对一个人其实到底又能了解多少?他背负的苦她背后的哭,也轮不到你我去分担安抚。

只是,为着他或她,曾经带给我们的美好,在心里存着一份感念与祝福,总还是不能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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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一代人,没有喜欢过费翔的,怕是不多吧。

就连我的叔叔阿姨们,当年提起费翔都是两眼放光的呢。

费翔借着热情欢快直接果敢的《冬天里的一把火》,几乎是一夜之间闯进我们的视线。

当年的这首劲歌,不只是烂了大街,不管你去什么地方,一天下来,你要是没有听见这歌,你都要奇怪的。

庄奴老先生的歌词,简单直接大胆火热,歌曲的旋律也单一流畅,易于传唱。

更主要的原因,还在于歌者费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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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高大帅气阳光潇洒的男人,有着几乎是妩媚的笑容和灵动的舞姿,女的喜欢自然毫无悬念,男的也并不排斥,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凡间的人嘛,跟我们这些人形不成冲突,不只是从氾水到台湾那么遥远。

他是无害的,更是令人愉快的。

你肯定还能记得他的那一组标志性的动作:

激情四射的乐曲声中,他慢慢矮下来,蹲下去,再慢慢升上来,高起来,修长的手臂举过头顶,自然地招摇,仿佛跃动的火苗。

那一年里的大兴安岭大火,人们说就怪费翔的这首歌太火了。

那些年里,我们在很多场合听到过有人演唱这把火,要想忍住不跟着哼唱几句,基本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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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位远方亲戚,比我大两岁,脸小人瘦,论辈分是我小阿爷,但是他一直叫我喊他哥。

说实话,我的这位小阿爷不是一般的丑,头发不多,还是卷卷发,分成几撮,团在脑袋上耳朵边上,老是叫人觉得黏糊糊的不清爽。

小阿爷长相老气,就是长的太着急了,看上去比我要大至少六七岁。

倒是他的一双眼睛,很有灵气,可惜就是好像没长尽兴了,长到一大半不长了,凹在眼窝膛里,一看人就像是武打片子里上门寻仇的刀客。

后来看日本电影《追捕》,里面的横路敬二冷不丁地指着检察官杜丘说:就是他!我当时吓了一跳,觉得特别面熟,马上想起了我的这位小阿爷。

我知道在很多人的眼里,我的这位小阿爷差不多也是这样的一个神经病二百五。叫人难过的是,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

有一次我们喝酒聊天,小阿爷喝高了,搂住我认真地问:兄弟啊,你说实心话,哥哥我是个坏人吗?

我说当然不是!他叹口气,喝干了面前的一大杯雪花啤,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说我长得丑,我又有什么办法撒!操他妈的,世人就是以貌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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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晓得小阿爷心里的种种不甘与怨恨,也看着他在拼命地努力,希望抵消外貌带给他的种种不堪。

他高中读了两年,赶上镇里招来个大工业项目,到处动员本乡子弟进厂做工,他就去了。

八小时泡在车间,其余的除去吃饭睡觉,他都拿来学习。学习什么?各种乐器,练习书法,还报了自修大汉语言中文专业。

那时候我们氾水镇上有个广播放大站,连着各村各厂的广播喇叭,上下班的路上,我们常常听见播音员字正腔圆地说:据本台通讯员任飞报道。

很少有人知道这个任飞就是我的小阿爷。他把何字拆开来,取了人字旁当姓,飞就是他渴望通过自己的努力,飞到他想要的生活里去。

那时候我们的工资少得可怜,小阿爷因为这些份外的事,挣了不少厂里的镇里的奖金。

他把奖金全拿来买各种乐器和教材书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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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不负有心人,有时候的确是这样的,有时候却也难免徒劳无功白忙一场。

小阿爷慢慢赢得了很有才气的名声,每年镇里的大小活动上,也可以看到他精瘦活跃的身影,听到他唱的《北国之春》《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费翔流行的那一阵子,没有人比他唱的跳的更像费翔。

是的,他很喜欢费翔,还模仿了费翔的穿衣打扮。

问题是因为身材和气质的缘故,费翔的装扮换到他身上来,有着说不出的别扭,但是小阿爷自己很坚持。

除了《冬天里的一把火》《热情的沙漠》以外,费翔的一批浪漫抒情的歌子《踏浪》《可爱的女孩》,他也唱得很好,还喜欢在肩上耷拉一条纯白的围巾,是费翔的同款。

更有意义的是,这条围巾是厂里的一位姑娘送给他的。

小阿爷告诉我,从小到大,他跟女人的全部交往,也只有这一条围巾了。

叫他伤心的是,等他终于鼓足勇气,拦住姑娘表白的时候,姑娘居然惊恐万分,再三笑着解释,你误会了,我是喜欢你唱歌的样子,跟费翔像呢,至于我们,怎么可能撒!

小阿爷嗫嚅着,说了一连串的对不起对不起,也不敢再去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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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谁都没有料到,两年之后的夏天,小阿爷竟然干出了一件轰动全镇的事情来。

那时候他已经是厂里的管理人员了,好像还是一个科室的负责人。

镇里选送他去宝应县城参加一个进修班,半个月。

那时候的宝应城里,大大小小的舞厅唱吧KTV,就跟春夏时节满世界飘舞的柳絮杨花似的,追着撵着你,直到你心烦意乱心浮气躁。

进修班结束了,小阿爷却不见了。

一时间各种版本疯传开来,最后确认他跟重庆的一个小姐跑了。

更叫人可笑直至可气的是,他把家里准备翻盖新房的八万块钱也带走了。

小阿爷年迈的父母,在两天后收到他寄自宝应钟楼的一封信,就一句话:

儿子不孝,来生报答。

一个月之后,我很意外地收到他的一条短信,他说兄弟,我实在是受够了,我想换一种生活。你放心,她是真心爱我的。不告而别,恳请赎罪。得便的时候,替我看看二老。哥哥叩谢!

我回过去,他没有回复我。再过一阵,手机号也停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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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我在南京学习,那天傍晚去新街口转悠,突然看见他时,我吃了一惊。

小阿爷已经老得像个真正的小老头了。

我问他,不是说在重庆的吗?他很勉强地笑起来。

那一年他们是回到了重庆,临时租了房,小姐说是去一家超市酒楼上班的,但是总是满身酒气地很晚才回来,也横竖不带他去。

他自己四处找了零活干,天天也累得半死。

几万块钱转眼就没了,开始不断地争吵,有一天凌晨四点醒来,小姐不见了,抽屉里剩下的几百块钱也被她拿走了,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几年他流落在南京,在几家广告公司挂了名,有户外灯箱大牌安装的差事了,就赶过去帮忙,晚上在几家歌舞厅唱歌,就这么先对付着活着。中途寄了几次钱回去,连落款都没好意思写。

我听得心酸,问他为什么不回去呢?小阿爷说我哪有脸,回去见江东父老撒!

喝了几瓶青岛啤酒,他愣愣地抓住我的手说,兄弟,你哥哥我就是个笑话!

晚上小阿爷执意邀请我,去看他驻唱的怀旧主题的酒吧,到门口了还硬塞了包中华烟给我。

酒吧在新街口附近,不大,全是人,烟雾缭绕乱七八糟地吵死了。

我远远地看见他坐在台侧,抱着电吉他,唱着一些老歌。

我再一次听见了费翔的歌《冬天里的一把火》。

我看见很不年轻的小阿爷,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过那张高高的圆转椅。

他已经老了,跳不动了。很快,他也会唱不动的吧?

我害怕在那些熟悉的亲切的歌声里,他会不会再一次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努力?想起当初遥远的渺茫的梦想?

他肯定会和我一样,为此而感到沮丧。

 

2016-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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