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寂寞，回忆温暖【上】/大河小记（8）
这是第 226 片树叶儿
1
我跟你提起过，我有过一位师傅叫刘学明，我最佩服他的，不是他的账算得门清，而是他弹得一手的好吉他。
在子婴河的那大半年里，有过无数冬天和夏天的晚上，我老老实实地搬一张凳子，坐在师傅旁边，安安静静地听他抱着吉他，弹了一首，又弹了一首。
夜气渐渐转凉了，走道和楼梯里开始安静了，铁制的外阳台栏杆碰上去冰冷，电视里的声音也高了起来。
师娘小青子开门探出半个身子朝向我们，压低嗓子喊：
假狗日茄的，音乐会还不散哎！睡觉唻！
师傅说，好，好，马上收摊子。
师傅岁数不大，长得有点老气，一脸沧桑的意思，仿佛经历过很多的坎坷。
但是我晓得呢，他其实是个纯粹的幸福的人。
因为平常的话不多，加上望人的目光透着威严，家属区就有人拿他来吓唬哭闹的小孩：
忍住！再闹的话，刘二爷马上就到！
2
在那么偏僻的小乡村，师傅居然能弹出那么好的吉他，着实叫人想不到。
我有一次从氾水买到一盒《世界流行吉他名曲集锦》，邀功讨好般地请师傅一起听。
师傅笑笑，叫我报磁带上的曲名，我报一首，他弹一曲。报完正面的，再报反面。
我呆住了。
我当时很有一些宝应县城的文艺圈的朋友，他们去子婴河看过我，也听过我师傅的吉他弹奏。
朋友们很惊讶，说你师傅这一手绝活，拿到县里比，至少是前五名！
我跟师傅说了这个评价，他表情淡然，说了一句，我不行，那是他们没有看过老秦的指法。
老秦是师傅的一位下属，也是我们的同事，在供销社下面的分站上。
我去的那一年，他因为晚期肝病，基本处于在家休养的状态了，我没有见过他。
师傅提起过几次，说跟他是朋友兄弟，很是担心他的身体状况。
少年老成的师傅，很少把喜怒写在脸上，但是说到他的时候，我看到师傅的脸上，堆满了叹息和难过。
3
那一晚干热焐燥，传言中百年未遇的大水即将来临，小镇上的人们如同暴雨将至前，惊慌失措的蚂蚁，纷纷涌出家门凑在一起，仿佛看见更多的人，才会削减内心巨大的恐惧。
男人们赤膊穿着灰的蓝的花的大裤衩，女人们一身睡衣拉扯着小孩，摇着漏风的蒲扇。
我陪师傅在正对了长街的二楼过道里坐着，白天炎热的暑气正往后河里褪去，一弯新月从前面空地边上的柳树林里探出来。
师傅忽然说，走，我们去看看老秦！
我背上师傅的吉他，出了轧花厂宿舍楼，经过乡政府门口的小桥，穿过二门和农业银行之间的通道，我们骑上了子婴河大街，一路向西，直奔王桥。
接下来的路，我就说不出名字来了，也不敢问他。
这一路上师傅阴沉着脸，不说话，一脚一脚地踩着，越踩越来劲。
我猜想他一定是沉浸在对老秦的回忆和担忧之中，就安静地跟在他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后头，一步不落地使劲踩着我的只剩两个光轱辘的老爷车。
师傅叫停下来，让我跟他一样脱了汗衫，擦了一把满是大汗的脸，把汗衫打了个松松垮垮的结，套在各自的龙头上。
师傅说马上顺着小路往北骑，路不好走，骑稳了啊。
4
那是一大片开阔的农田，几条小路穿插其间，满眼的稻子在夜风里飒飒作响，巨大的湛蓝的天幕上，缀满璀璨的星光。
残缺的月牙斜挂在我们的头顶上方，挥洒下成片成片银白的光芒，投射在不远处的小河和池塘里，随着水面的晃动，碎作满河的银色的鳞片。
田间的土路坑坑洼洼高低起伏，我后背上的吉他发出轻微的颤动，琴弦窸窸窣窣，琴箱嗡嗡轰鸣，随即扩散开去，掺杂进分不清是什么动物发出的古怪的鸣叫声，转瞬间消融进空旷的田野。
也不知道颠簸了多久，骑到一片村庄里，绕过一个小池塘，在一间老房子的台阶前，师傅说，到了。
5
师傅唤了几声老秦的名字，没有人答应。
我们推开虚掩的门，往里走。因为几棵树的遮挡，小院子和老房子罩在灰暗的夜色里，还是感觉到消沉压抑的气息，四处空无一人。
我们出来敲开邻居家的门，一位老人含糊不清地告诉我们，老秦不在家，出去看病了，唉，可怜呢，他怕是活不了几天了。
师傅愕然地哦了一声，道谢出来。
我们在老秦家门口的小池塘边坐着歇会儿，两辆车架在塘边，在水里映出晃动的影子。
池塘里波光粼粼，间或有鱼倏忽跃出水面，又噗通地落下去，水面上荡漾出一层一层叠加撑开的褶子。
对面有蛙声传过来了，烦躁不安地乱叫一气，旋即突兀地停下，似乎是透明的空气里，发散出隐秘的晦暗的气息，仿佛看不见的危险一步步逼近。
师傅接过吉他，横在怀里，试了几下琴弦，什么话也没说，开始弹奏起来。
一曲终了，师傅张开手掌捂着琴箱，问我晓得是什么曲子么？《水边的阿迪丽娜》。
师傅不说话了，看着池塘里熠熠的闪光，又弹了一曲，《悲伤的西班牙》。
夜已经很深了，月牙往西天下坠，光影在水面上游移，扯起满河的星光，轻微地舞动。
几只流萤像划过的逗点，从我们肩头斜插过去，像提着小小的灯笼，漏下微弱的光晕，打着瞌睡般地，跌向远处的草丛。
我说师傅啊，冷哩，我们回去吧。
师傅忽然弹出了一阵急促的节奏，如同密集的鼓点，撞在透明的玻璃墙上，遒劲苍然，却有着深重的悲伤。
琴声戛然而止，余音在夜色里幽幽地回响。
6
多少年过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忘不了那晚的月色，忘不了那一河灿烂的星光。
那样的一个夏夜，那样寂寞的琴声，温暖了我的回忆。
2016-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