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在心中，爱在手上 / 奶奶的信佛
这是第230片树叶儿
1
今天是农历九月十九，信佛的人都知道这是观世音菩萨出家的日子，是要去寺庙里敬香的。
一大早的朋友圈里，有人发上来很多信众香客赶到宁国寺顶礼膜拜的照片，人满为患。
我想奶奶要是在的话，那些拥挤的人群里，肯定有她矮小瘦弱的颤巍巍的身影。
奶奶在时，每年都有好几个日子，她总要早早地爬起来，梳洗清爽了，带上零钱，喊上几个老姊妹，赶往宁国寺。
在她，这可都是大意不得的重要的节刻。
有一年因为重感冒，头疼，她实在起不来了，但是那天是观世音的生日吧，她提出要我代她去一趟，我说我可不好意思，奶奶失望地叹口气，也不强求我，只是好多天脸色不好看，沉着，多话也不讲。
父亲不满地问她，老太师你把脸色把那个看撒？
奶奶没好气地说，把我自己看！碍你事了？
那些天，她天天撑着爬起来，在堂屋的老爷柜前半跪了，口里念念有词，一脸的庄重和懊悔。
2
我已经记不清，奶奶到底是哪一年开始信佛的。
说实话，在我们的家族中，奶奶信佛，很多亲友乍一听是会掩嘴笑起来的。
奶奶一辈子风风火火，爱憎分明，眼里是揉不得沙子，心里是摆不下委屈，哪个要是惹毛了她，她觉不睡饭不吃都要杀到他门上，不讨回公道，不煞气解恨不丢手。
团一转的邻居大多领教过她的厉害。
奶奶一直就很偏袒我，我小时候也皮，只要跟别的孩子斗嘴楸架了，奶奶总是不问青红皂白，跑去兴师问罪，除了怪人家，还是怪人家。弄得我都心虚难为情了，奶奶也落了个不讲理的恶名。
就是这样的奶奶，晚年突然开始信起佛来了。
3
照我看来，奶奶在信佛前后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成天还是像个火药筒子不消停。
有一段时间，就是刚刚搬到宝应县城，跟我们一起生活的那阵子，大概是陌生的环境带来的不适应，她显得很急躁，有事没事会喊几嗓子，经常为些青葱蒜瓣的小事，跟我的母亲发穷火。
可怜害得我的母亲，看见她就头皮发麻，不晓得她会在哪一秒里发作。
好在，这一对婆媳相处得久了，过去的很多战事垫了底，我的母亲还是用了老办法，她吵她的，不去搭腔；
实在忍无可忍了，就小小的爆发一下，奶奶马上偃旗息鼓，一声不吭，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好佬不吃眼前亏，夹起尾巴要服老。
所以对于奶奶的突然信佛，只有我的母亲是热情支持的，她是希望大慈大悲的观世音，用她的无边法力，感召度化了奶奶，跟她和平相处，天下太平。
4
最后的那几年，奶奶终于安静下来，她说是老了，喊不动了。
有一次我加班回去，都快午夜了，奶奶刚听见我拿钥匙开门，就跑出来把门拉开了，她在等我呢。
我把她带到里面的书房里，给她点了支彩蝶烟，她压低了嗓门絮絮叨叨地告诉我，今天我的母亲又欺负她了，是看她老了不能还击了。
我故意逗她，那你怎么办啊？
奶奶吐出一口烟，赌气地说，乖乖，你要给奶奶做主！你要是不帮我，我只好求菩萨保佑了。
估计是憋了一天的话倒出来了，奶奶明显地放松了下来，她神神叨叨地告诉我，过几天有居士要送她一串佛珠呢，是那种开过光的！
她的语气和神色里，有掩饰不住的小小得意。
果然没几天，奶奶真的请回来一串黑紫的佛珠手串，拿在手里轻飘飘的，光泽度倒是不错，不过估计是假的多。
奶奶每天的祷告，多了个内容，就是闭上眼睛，把手里盘成几道的佛珠串，不停地捻过来捻过去，还不准家里有什么动静。
她神神秘秘地跟我解释，这串108颗的佛珠，可以化解108种烦恼，也可以实现108个宏愿。
奶奶靠着我的耳朵说，奶奶没那么多宏愿，也就是保佑我顺顺当当活过83，你们几个个个都身体健康，太平无事！
说完她又怨恨自己没忍住，抬手拍自己干瘪进去的脸颊，又表情凝重地关照我：
不能出声乱说话，掉根针菩萨都能听见的，你不说，她也一肚子数呢；
瞎说就是对菩萨的大不敬，菩萨一旦不高兴了，许什么愿都不会灵的。
5
奶奶80岁过后，已经记不清很多事了，或者说她不想再去操心很多事了。
但是佛祖和观世音菩萨的各种纪念日，她全记得一清二楚；
还有家里每个人的生日，她也不会搞错了，总是提前一两天就叽咕了。
只有我的母亲的生日，她会故意不提，等我们说到了，她会假装刚刚想起来似的说，哎呀，老了，不中用了，把巧生的生日忘了呢。
奶奶以前做事说话，都是那种不怕死不要命的作风，年轻的时候，发急了还会哭着闹着扬言要去上吊跳河寻短见。
我跟她开玩笑说，你要是生在古时候，肯定是个女侠客！
她不以为然地回我，屁，要做就做慈禧太后！坐那块不动，什么小李子小德子的，服侍得好好的，展哩！
我就笑她，慈禧长寿，你动不动就把死挂在嘴上，不好吧？最多当个容嬷嬷。
奶奶就笑了，说容嬷嬷也行，好人不长命，坏人寿千年，关键我现在信佛啦！
书上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在奶奶看来，佛祖和菩萨无处不在，每时每刻陪着她呢。
我到最后也没搞清楚，她到底是信的哪一门哪一派的佛，因为她自己也说不清爽。
就像她在最后的大半年，连豌豆和黄豆都分不清了，恍恍惚惚费劲地看了，光是指指戳戳地说，这个小东西不丑，烀烂了吃香呢。
她有时候眉飞色舞地，跟我讲那些听来的一知半解的佛教故事，但是前言不搭后语，自相矛盾不能圆场的也多。
说到最后她自己也糊涂了，索性手一挥，说少年夭夭的，你们不懂，不想跟你说了，瞎耽误我功夫！
6
奶奶算得上是寿终正寝，也没有什么大病大痛折磨了她。
那些年里，我的父母和我们姊妹给她的零花钱，加上她自己很少的一点退休补助，很大一部分都被她捐给寺庙和庵堂了。
但是她却固执地认为，都是为我们花掉了。
因为那些捐出去的功德钱，她都执意要求人家，记在我们的名下呢。
最后的那一年，奶奶83岁。我们氾水有句老话，说是活到83，不死鬼来搀。奶奶就开始神神叨叨的了。
只要有个头痛发热的，她就苦兮兮地说，坏了，阎王叫小鬼来搀我了。
咳嗽几声了，她就嘀咕着，要去看先生。
有一次我在单位，忽然接到她在门口小店打来的电话，失火被盗似的说，不好了，我心口闷，气喘不过来，怕的要死了。
她拖着哭腔仿佛受了满肚子的冤屈，大孙子，赶快家来下在撒，再迟恐怕就看不到奶奶了。
我慌忙请假溜回去，带她去人医。
路上我故意问她，不是菩萨保佑你的嘛？这点小毛病你慌的哪门子神嗳？
奶奶坐在我的自行车后面，两条干瘦的胳膊，用力箍住我的腰，生怕颠一下把她摔下去，跌散了架。
她凑近我说，菩萨要管的人多呢，顾不上奶奶哎。奶奶只能靠你们的。算了，我也不要她保佑了，把法力和功德都留给你们吧。
乖乖哎，你骑稳重来撒！
7
奶奶走了以后，我常常想她。
我想明白了，其实她哪里是为了信佛啊，她是老了没什么事可做，我们成天忙我们的，难得好好陪她，那么多孤单的时候怎么办呢？
再有就是，她觉得自己没有用了，帮不上我们什么忙了，就去奢望佛祖和菩萨，能够代替她，来关照保佑我们吧。
她诚心拜佛，拜的是自己和亲友现世的安祥。
只有这样，她的心里才会好受些，安宁些。
看着那么多挤在宁国寺大殿里的人，看着烟雾缭绕的烛光里的，那么多虔诚庄重的面容，我就想啊，其实有很多人，怀揣了跟我奶奶一样的心思吧。
2016-10-19
今日为观世音出家日
感谢朋友们提供部分
摄于宁国寺的图片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