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去张爹爹家摘柿子！
这是第239片树叶儿
1
前些天，张爹爹忽然跑到单位来，告诉我他家的柿子又挂枝了，问我哪天带孩子去摘。
去年的这个时候，张爹爹抱了满满一袋子的柿子来，坚持说是自家长的，不吃就会坏了，无论如何请我帮帮忙，消化一些。
他絮絮叨叨介绍了很多吃柿子的好处，以调动我对柿子的热情。
我说好吧，但是以后不能烦劳您送来了，看您上下楼梯我都紧张呢，千万不能摔了，还是我带孩子去摘吧！
张爹爹是我去年认识的，因为工作关系，来和我聊过几次，让我为他编写的书稿出出主意，虽然最后没怎么采纳，但是一来二去的，我们倒熟起来了。
因为他家靠着我的单位，每隔一阵子，他会突然跑过来。
我在了，他就坐下来咸咸淡淡地聊几句；
我不在，他就悄无声息地下楼径自走了。
我觉得他就像是我老家的一位亲戚，是欢喜我的和善有耐心的长辈。
我跟他说，您七八十的年纪了，腿脚又不便，以后来之前先打个电话，省得跑空腿。
他说没事没事，你忙你的，我就是转转看看。
2
今年上半年，他费了好大的劲，牵头约了个饭局，希望我也去。
我一直不喜欢跟领导们吃饭，加上当日要在单位值班，的确走不开，就婉拒了他。
直到开席前，他还打来电话，看我有没有可能赶过去。
他很失望，但也没再勉强我，只是怅然地说，匣在，你不要嫌我老头子烦人呐。
过了几天他又来，说你那天讲的，有时间到我家里吃一顿，我来跟你定个具体日子，顺便再问问你喜欢哪些菜，我家老婆子手艺可以呢。
我就趁一个中午去了，跟他们老俩口子吃了一顿饭。
老俩口加起来快有150岁了，奶奶前不久中过风，腿脚不是很利索，跟张爹爹一样，轻言慢语的，说话的时候认真地看着你，目光慈祥，神情专注。
我特意多吃了两大碗饭，他们很开心，说唯一感到遗憾的，就是提前约了他们的孩子回来陪我的，临时有事去了扬州，没来得及赶回来。
他们反复说了好几次，仿佛怠慢了我，请我千万不要介意。
3
中间有时候会接到他的电话，问我最近还忙吧，嘱咐我要注意身体，多睡觉，多喝水，不要贪凉。
或者告诉我，说最近没怎么出门，身体不好，老是觉得累，就没去单位看我，实在对不住哎。
要么就问我，你这几天没打我们电话吧？手机坏了呢，才修好了，有事尽管打过来，我们晚上都不关机。
那天我随意说到，上楼梯把腰闪了。下班时，我一眼看到，他靠在楼下门厅里的绿植边上。
他执意拖我去他家一趟，还说是奶奶的意思，他说他一辈子都听她的。
奶奶年轻时练过一种中华气功，可以舒筋活血，畅通关节。
这些天一直下雨，张爹爹发短信来，说雨一停，你就要来啊，柿子快熟了。
今天下班后，我接了童语赶过去，七拐八拐地进了他们在老巷子里的家。
院子里落着好多树叶，黄的绿的连着细细的树枝，铺的瓷砖上积着雨水，反射着一小片一小片的光。
门廊的地上已经扎好了两袋柿子，我看树上还挂着很多，就说还是我们现摘吧。
两位老人连连说好好好，赶紧张罗着去搬来板凳椅子，递给我们绑着铁钩的长鸡毛掸。
那么大的一株柿子树，枝叶婆娑，像一把撑开来的大伞，遮住了院子的东南角。
暗淡的天色中，隐在坠在枝叶间的柿子，看上去像点着了一盏盏橘红的小小的灯。
柿子还是硬硬的，沾着点水气，淡淡的果香，要凑近鼻子才能闻到。
4
我和童语站上去够了，两位老人家很紧张地护在我们脚跟前，一再提醒站稳了，不要够伸到院墙外的柿子。
奶奶告诉我，院子南边是一小段死胡同，每年都要落些柿子下去，烂掉了，怪可惜的。
摘下来的柿子堆在院子里的小石桌上，童语兴奋地忙乎着，摘干净连着的枝叶，我跟二老在边上闲聊。
他们有两个孩子，都成家了，一个在外地，一个在本地。平常孩子们都忙，就是他们住着这个不小的院子。
大大小小的房间不少呢，看上去有点儿凌乱，房间里的灰尘也多。
老人不好意思地解释，孩子们回来不多，也没心思收拾整理，毕竟老了，忙不动了。
好在平常也没什么人来，这儿是老小区，住的人家也少，有时候大白天不下雨也看不见几个人。
奶奶说，这些天雨水多，人都要霉了。老是失眠，成夜成夜地合不上眼，在床上听见柿子掉在地上，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
响声大的是结在树梢上的，听着闷的是掉到花坛的泥上了。
第二天起来就去找，要是下雨，就坐在门口，隔着重重叠叠的雨帘，等到雨停下来，等到天亮起来。
每年都要结出很多柿子来，怎么也吃不掉，偶尔有亲友来窜门，就高低叫他摘些走，剩下的分给周围的邻居，可是也没有多少人在家。
年年浪费掉的不少，有的就那么挂在树上，直到它们自己掉下来，摔得稀巴烂，光是打扫院子就要费不少劲呢。
听他们不急不慢地闲聊了，我忽然心里堵得慌，鼻子酸起来了。
5
天色黑沉下来了，闷闷地，看上去又要下雨。
二老要我们留下来吃饭，我高低不肯。
童语很不高兴，板着脸，怪我不给爷爷奶奶面子。
他这么一本正经煞有介事的样子，乐坏了两位老人家。
我说主要是不能让他们忙，而且你也太皮了，烦人呢。
他马上囔囔着，我们出去买现成的菜啊，而且我保证不闹！男子汉说话绝对算数！
爷爷开心坏了，拉住他的手，又在他头上摸来摸去，夸他机灵。
奶奶站在边上笑着望住他，眼睛里全是欢喜。
我赶紧拉童语出门，背着他在夜色里往回骑，他短暂地赌气以后，又沉浸在收获的兴奋之中。
他说老爸，张爷爷和奶奶刚才关照我，要经常来玩呢。
我说嗯，但是也不能老来打搅他们，那就犯嫌了。
童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半天冒出来一句：
我发现没有人陪他们玩耶，他们可怜呢。老爸，我下次来不要摘柿子，我就陪他们玩儿。
我不再说话了，我就想，在这座小城里，有很多这样的老人，他们像落地生根长了多少年的柿子树，安静地守候在那些角落里，沉默地数着钟表的分针秒针，滴答滴答地走过来走过去，望着光影慢慢地，从院子的东边挪移到西边，送走这一天再迎来下一天。
看上去他们的每一天都是相同的，单调而重复，唯一的不同就在于，那一天可能是孩子们回去了。
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啊，就像那些树上长出来的柿子，我们成熟了，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他们了。
等他们哪天老得不能动了，或者哪天头疼了腿伤了，我们才会仓促地赶回去一趟，像阵风又刮走了。
很快这些老树就会干枯了，折断了，萎缩了，凋零了，直到从我们的生活里连根拔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时候，再想他们了，我们又能去哪儿，才能找得到他们啊？
2016-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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