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手说再见，你能带走什么？

第258片树叶儿

1

今天天气真好，一早出门，暖融融的初冬的太阳，跟在身后，没来由地想起许巍的《晴朗》。

二楼办公室窗口的银杏，金灿灿地挂满枝丫，在小风中碰撞招摇，像是忍不住了发出轻浅的笑声。

现在正是它们最绚烂的时节。

去年清明节后，我们搬进这个偌大的显得空荡的院子里上班了，那时还是满眼满树的青绿。

我想起很多年前，我无数次来过这个院落，也无数次看见过一树一树的金黄。

只是它们不会记得我的，当年的那个懵懂清瘦的青年，正是眼前这个在中年的山丘上，努力攀爬的胖子。

据说银杏的寿命是很长的，若干年后我都不在了，它们还是要这样一年一年地黄了枯了落了又绿了，还是会有一个又一个毛头青年，从树下走过来走过去，直到把自己走成哀乐中年，走成悲欣暮年。

恍恍惚惚里想起，要是我离开了，我会带走什么呢？

这真是个问题。

2

回头算起来，我前前后后走了好几家单位，乡下城里企业机关，兜兜转转起起落落。

那些得失悲喜，也由此纷至沓来，如此这般地摔打揉捏出，我今天的这副模样。

最早是在氾水布厂，只待了短短不到两年，那年夏天结束的时候，我离开了。

跟科长道完别，我一个人转过行政区的灰色砖路，穿过厂长室，绕过油印室，那位高高的胖胖的大老李师傅，从窗口探出头来，热情地招呼我：今天不忙啊？

出了布厂的大门，拐上芦范路，后面过来一辆自行车，一位我平时姐姐阿姨乱喊的同事，停下来问我去哪里呀，她坚持要我坐到背包架上去，捎带我一段路程。

在农电站西边的桥头，长发温婉的阿姨要向北了，我执意不要她送我，跳下来说谢谢您哎，再见啊。

3

我向东沿着灌溉河堤往氾水大街去了，秋天的灌溉河疏朗开阔，最远处的河水接上淡青的天色，河上的两只船好像并没有摇晃，可是不一会儿就漂到了我的眼前。

我忽然想起来，我什么都没带呢，从头到脚除了上衣口袋里别的金星钢笔，和裤子口袋里的两把家里的钥匙，剩下的就只是我自己了。

想到从明天开始，我就再也不会从这条几乎每天都要经过的线路上走了，那些我熟悉的店铺桥梁沟渠和高压线，不会再次映入我的视线了。

那些我常常会老远就招呼了的，路边桥头的住家，我们算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有的叫得出名字，有的并不知道彼此的姓氏，但是每一次照面了，我们都会热情地招呼问好：

吃过了？嗯嗯。上班啊？今天这么早？还好还好。雨不小呢，要不过来躲会儿？不了不了，赶回去看电影呢。就在我这吃个顺便饭吧，不就是添一双筷子的事嘛！谢谢哎，下次一定！

但是，我离开布厂了，我不会再刻意拐到这条路上来，我从那座千余人的大厂，以及这一路热闹清冷的街道上，并不曾带走一卷纸，半扇窗。

4

后来的那些单位，长的我待了好几年，短的甚至不足大半年。

无一例外的是，每一次的加入离开，都不是我自己的决定；

还有就是，每一次挥手说再见时，看起来我什么都没有带走。

我带走的，只是一些电话号码，和这些号码牵引着的，真诚恳切或者客套虚假。

想起来总是欣然的是，每到过一处，离开时照例会结交一些朋友，有的还成了知己兄弟。

有几位当时的上司，现在如同自家的长辈，仿若师师友友。逢年过节要彼此走动来往，有事没事会电话短信。

在一个饭桌上坐了，我喝茶，他品酒，他掼蛋，我抽烟。

那些欢喜或沮丧的时刻，免不了总有他们中的谁，热切亲和地守在身边。他们看得见我的欢欣，也摸得着我的难受。

生活就是一条神奇的大河，时而汹涌，时而宁静。它旋起潜流，它裹挟泥沙，它带着我顺流而下，带着我看人生两岸的峰峦。

像王菲深情缱绻的吟唱：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5

这么胡乱地一路想着，我又问自己，要是离开现在的这座院子，我又能带走什么呢？

最后的答案是，我只会带走桌上的那一只花盆。

那是好多年前的一位朋友特意送来的，当时是青翠欲滴的几片阔大饱满的叶子，像是丰腴温润的手掌，交错互握了。

朋友的脸上有春天般的喜悦，笑着说它叫滴水观音，寓意着平安吉祥，还有希望。

可惜很快因为我的大意，滴水观音干死了。

后来我又移栽了吊兰文竹之类的植物，也都陆陆续续地没养活，直到我索性什么都不养了。

但是这只深紫的方口花盆，我一直没舍得丢弃，搁在我办公室的一角。

这些年里，单位东搬西迁，换了六七个办公地点，这只空的花盆始终都在我的视线里，安静沉稳，宽厚从容地蹲在那儿。

有一次我们搬走了，才想起把它忘在那里了，连晚跑去之前的大楼，喊醒已然入睡的门卫，摸黑上下几层楼梯，找到它，抱在怀里，带了回去。

那么，我真的只是带走了一只花盆么？

不，我带走的还会有20年的日日夜夜风风雨雨。

不，我带走的还会有成长的记忆和温暖的回忆。

它们也肯定会成为我笔下的文字，成为这棵《千叶树》上晶莹闪亮的叶子。

亲爱的朋友，等到那时，我会请你侧耳倾听。

可是现在，我想问问你，当你挥手说再见，你又曾带走了什么？

2016年11月16日

向晚于

宝应日报社

大院内

金叶舞于秋风

情不知何所起

一往而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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