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早回家，家人等你呢！/去了一趟中山陵
第 262 片树叶儿
1
现在的冬天，不像从前那么冷了，也难得会遇见北方呼啸，大雪封门。
现在的夜晚，不像从前那么黑了，再冷的夜，再黑的街，都会碰见夜归的人。
而从前就不一样了。从前的冬夜里，最怕的就是，那么冷那么黑的寒夜里，还有家人没有回来。
天黑要归家，是我爷爷的一句口头禅。
我一直认为，在那条六角门的巷子里，最讲究最格铮的人，要数我的爷爷了。
你要是见过他，你肯定不会想到他一生中，干过的时间最长的工作是打扫几座茅厕。
我们一年到头难得听见爷爷高声讲话，他喜欢穿一身深藏青色的中山装，领口的银色风纪扣扣得紧紧的。
小学的时候语文老师问：你们谁知道孙中山先生？
我举起手来大声地回答：就是民国大总统，孙逸仙，他的老婆宋庆龄，比女明星还要漂亮呢。
老师大吃一惊，同学们很羡慕地望住我。
他们不知道我已经快被这位孙先生烦死了。
2
孙中山是我爷爷最钦佩的伟人，除此还有两位也是他佩服的，一位是梁山上的宋江，一位是三国里的诸葛亮。
爷爷闲下来就给我们讲这三位的故事，还郑重地送给我一枚蓝底白字的徽章，烤漆写着：天下为公；送给姐姐的那一枚上，写着白色的行书：博爱。
姐姐一点儿也不喜欢，一次也没有戴过，最后转送给了我。
我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两枚徽章轮换着佩戴了玩儿。
爷爷因此很高兴，仿佛我深刻地理解了，他所热爱的孙先生的三民主义。
那些冬天的寒冷的夜晚，我们和爷爷在一个小房间里各自睡了，他津津乐道的这些逸闻轶事，是我们姊妹的催眠曲。
我的奶奶就很烦，抱怨他一天到晚讲这些没用的东西，屁用都没有，难不成你还能当上大总统啊！
爷爷也不恼，呵呵地将了她一军说，问题就是出在你不是宋庆龄，你要是有人家万分之一的贤惠大度，我说不定还真能当上呢。
我们几个缩在被窝里笑起来，起哄看他们斗嘴。
奶奶的嗓子拉高了八度，她没好气地说，我真要是她，看得上你个掏大粪的？！
3
我小时候喜欢喊同学朋友去家里玩，有几个出了名的皮王是我的好朋友。
他们在我家里时，要是我的父母在家，他们就会很不自在，一点儿也放不开。
我父母严肃刻板的态度，像一些刺眼的大灯，罩住了他们。他们提防和不满的眼光，仿佛是看不见的绳子，捆绑住他们的手脚，妨碍了他们自由自在地发挥。
要是我的奶奶在家，就更不用说了。
我的奶奶会不停地敲开我们关起来的房门，看看我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转身出来时还要交代几句：
你们早些个家去，不要把我家小二子带坏了，我对你们不客气！
但是，要是我的爷爷在家，那就没关系了。
他就像对待我们姊妹仨一样，笑了打招呼，主动帮我们把门带上，关照说你们好好玩儿，我出去有个事呢。
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端着一大碗糖角子锅贴子油端子，热情地招呼我们，来来来，弄个晚茶，趁热吃！
4
我刚刚工作的那一阵子，和几个朋友打八十分，跑得快，九张棍，爷爷说尽量在家里玩，省得那么迟，还要往家里赶。
冬天的晚上，我们几个人哧哧哈哈地围着小桌子打牌，爷爷把他床头的小太阳一样的加热器搬过来，问我们开水够不够，要不要添茶?玩归玩，不要忘了多喝水撒。
大雪搅到半夜，我们几个散了，大门一开，鹅毛雪片像盛夏夜晚的小飞虫，横冲直撞地蹿进来。
小院南厢房的灯突然亮了，黄兮兮的光线从大玻璃窗子透出来，满院子飞舞的雪花全钻进那些光里了。
爷爷披着大衣走过来，怀里拢着伞和雨披，朋友们接过去，都跨出院子了，他还盯在屁股后头喊：慢些个啊，不要滑跟头！
爷爷去世的时候，几位儿时的玩伴，和后来的一些朋友，特意从外地赶回来，在他灵前磕了三个响头，又磕了三个响头。
5
从小爷爷就关照过我们，天一黑要记得归家，不然家里人要望呢。
我印象里，爷爷自己有好些次，倒是在晚上跑出去的。
有时候是冬天，都要开饭了，他忽然跟奶奶，或者我的父亲，为什么事怄气了。
还有一回正吃了一半，爷爷忽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放，站起身往院子外面跑。
他一生气就这样，不喊不骂的，自个出门转一圈，早早晚晚地再转回来，洗了手脸，闷头就睡。
冬天也是这样，再晚也是这样。我的奶奶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了，笑他是做匣在的时候落下的老毛病，也不当回事。
有一次寒冬腊月年根岁底了，为亲友间拉年饭的事情，爷爷又生闷气了，照例跑出去。
都临近午夜了，屋外的大风吼起一条声，爷爷还是没有回来。
我的父母坐不住了，我的奶奶骂骂咧咧，翻出长长的手电筒，很不情愿地去找他了。
他在北头采购站西边的大茅厕里，坐那睡着了。
我就很奇怪，那么深的夜，那么冷的天，又是在那种臭烘烘的地方，爷爷到底想什么呢？
6
我知道爷爷的一个心愿，就是哪一天去拜谒孙中山先生，就是想去一趟南京的中山陵。
可是最后那几年，他却时常犯迷糊了。
我明明已经上班了，他老是认为我还在小尹庄读书。
我那时的小对象，明明已经吹了，他隔三差五地问：
那个小x怎么几天不露面了？小姑娘对你不丑耶，你要对人家好点啊。
晚上我们姊妹好好地在家里看电视，他推门进来很紧张，又很小心地问：
天都黑了，三个匣在怎么还不家来啊？外头冷呐！
我们说，不是都在这呢！
他就迟疑了哦哦几声，看看我们，仿佛我们是冒充的，又疑疑惑惑地弓着腰，退出来。
最叫我想象不到的是，我问他孙中山先生的事，他很茫然地看着院子外面，自言自语地说：哪个孙中山啊？南头蔬菜大队的？是酱醋厂的吧？
宋江和诸葛亮他也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个杨令公杨继业和包拯包黑子。
7
那一年冬天，我第一次跟同事出差去了南京。
住下来的头一天下午，我一个人溜出来，一路问过去，找到了中山陵。
我是个路盲，又是第一次去大城市，出来的时候跑错了方向。
那时候我没有呼机和手机，也忘记了问宾馆的电话，好不容易饿着肚子，摸回到宾馆时，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
同事看见我火冒三丈，以为我失踪了出滑在了。
我诚恳地跟他道了歉，解释说，是去看望爷爷以前的一位朋友。
后来我收到了那张在中山陵的台阶上的留影，我觉得爷爷就在我身边，笑吟吟地站着呢，只是啊除了我，谁也看不见他。
有时候，我又想，要是爷爷还在的话，我会想尽办法，就是抬也要抬他去一趟中山陵的。
实在不行的话，就让他看看我在中山陵的这张留影，他就知道他的孙子，替他去看过他的孙逸仙先生了。
他肯定高兴得合不拢嘴吧？他心里肯定像是喝了蜜吧？
就像那些寒冬的夜晚，他看见所有的家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大的小的，一个都不少地，好好的，待在六角门15号那个温暖的小家里。
可是又到冬夜了，爷爷已经有整整24年没有回家了。
他就是走着去中山陵，也该走完好几个来回了。
天黑了，也冷了，爷爷再也不会回家了。
2016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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