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曾找到斯卡布罗集市？

第 276 片树叶儿

1

周楠老师模样好。

怎么个好法？中学里开教职工大会，满满一教室人坐着，直接撞进你眼里的，只会是这个女人。

校庆开大会，镇里县里的干部来讲话，临走时很随意地轻描淡写了问一声：

那个大波浪头是新来的？

夏天，五一路上走的人不多，路两边的门店冷凄空清的，张着个嘴，像是口渴了。

周楠老师从南头的学校里出来，到街北头的七彩文具店采买粉笔纸张，大红的裙子，透明的皮凉鞋引人注目，好像是袅袅移过来的一大朵火烧云。

她居然撑着一把碎花小洋伞，又没下雨！

她居然在脚趾上涂了指甲油，粉红色的！

五金店的小李夸张地说，周老师一走过去就有一股香味。

上了年纪的人几乎是鄙夷和愤怒的，这哪里像个妇道人家？学生没被她带坏了，就要烧高香哎。

年轻的倒是很赞赏，佩服周老师的勇气和眼光，到底是省城来的，就是不一般嘛。

2

南京人周楠怎么会落脚到我们镇的中学当教师的，版本很多，比较流行的一种说法，是受她丈夫的牵累。

周楠老师的丈夫是清华大学的高材生，两口子在省城一家中学教书，平静地过了几年后开始不平静了。

她的丈夫爱上了班上的学生，也许是学生爱上他的，这不要命，要命的是最后闹得一塌糊涂，家长打到学校里，要求严惩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杨文君，就是周楠老师的丈夫。

结果就被开除了，从市区出来去了郊区。

此后数年杨老师就像上了瘾，不是爆出师生恋就是和女同事纠缠不清，从省城郊区一路跌下来，最后落脚在我们镇。

这已经很离奇了，更离奇的是，周楠老师每一次和他大闹一场之后，总是又和他一起双双调到下一个学校，人们说不清到底是她痴了，还是杨文君有本事。

3

杨文君的确是有本事。

他上课从不翻书，板书就是一幅字帖，画个圆竟然不用圆规，一转身，一落笔，转一圈，手一抬，啪，扔掉粉笔头，嚯，一轮满月！

光是这一小手，就不知倾倒了多少男学生、女学生哎。

教英语的周楠老师，在学生们眼里，洋气得就像个外国人。

周楠老师一口南京口音的普通话，听上去舒疾有致抑扬婉转。

她唱歌也蛮好的，有时候还给请教的音乐老师代课。

她喜欢教我们唱外文歌曲，声情并茂，动作优美。

我们横竖也不怎么能听得懂，就拿中文一个一个地对应了记下谐音，摇头晃脑地跟着她哼唱。

周楠老师是从心里喜欢我们这些孩子，可能跟她自己一直没有小孩有关吧。

4

出了镇中学大门一路向西，不远就到了运河堤上。

镇上的人几乎每天晚饭后，都要看到两个人甜甜蜜蜜的散步，不急不慢的走着。

有时候下小雨，我们看见杨文君把伞尽量让给周楠老师，雨落在他自己的头上肩上，有时候不晓得什么飞虫盯在周楠老师的头发上，杨文君踮着脚凑上去找。

有一次周楠老师感冒了，杨文君一天两次准时端着杯温热的开水，拿着板蓝根和银翘片，守在教室门口，直到看着她吃完了，再转身下楼，好像周楠老师是他不听话的宝贝女儿。

大家觉得这两口子真是臆怪，不怕出丑。

尽管这样，我们还是有点担心，觉得他们一定还会闹出什么事情来，我们看到总有一丝不安和担忧就藏在周楠老师的笑容里。

5

到底还是出事了。

隔年的暑假快结束了，外地的老师纷纷回到学校来，周楠老师也提前返校了，杨文君有事耽误了两天，忙完后搭乘一辆货车过来，经过一高架桥时忽然侧翻，车上四个人，只有杨文君当场没了。

赶过去参与处理的马副校长回来说，现场的惨状让他心惊肉跳，他过了一周才缓过来。

周楠老师赶过去，一下车就晕倒了，瘫在冰冷的水磨大理石地上。

操办丧事的前前后后，周楠老师没有说太多的话，安静悲伤，隐忍沉着。

诸多细节均由校方决定，唯一一次较真，是在得知古校长要出差，不能参加追悼会并致悼词了，她坐到古校长办公桌的对面，坚持说那我们等您回来。

古校长无奈地解释，是个重要的教学研讨活动。周楠老师定定地看住他说：

我活到今天，再苦再委屈没求过任何人，今天我求您了。

杨文君毕竟是个在职的老师，他也只能死这一回。

他是个好面子的人，我得让他体面地走。

6

冬天还没到的时候，周楠老师调回了南京。

她有时会寄张明信片，给她教过的学生。

年底时学生寄贺卡过去，退回来了。

再过了一阵，谁也说不清她到底在哪里了。

还是会有很多学生想念她，怀念在她的英语课上收获的快乐。

还是会有五一街上的人和政府的干部说到她，他们会说，可惜，真是可惜了。

我有一次在南京的大街上，忽然听见喧闹的人声里，传过来一丝忧伤的旋律，是从路边的婚纱影楼里，传出来的一首外国歌曲。

我站住听了几句，跟着哼起来。

那是著名的《斯卡布罗集市》，当年的周楠老师最爱清唱了给我们听，我们班上超过一半的学生，都会完整地背出来这首歌词。

我想起了很多年没有见过的周楠老师。

不知道她后来过得好不好？

她有没有找到，属于她的斯卡布罗集市？

歌词大意

你去过斯卡布罗集市吗

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请代我向那儿的一位姑娘问好
她曾经是我真爱的人.
叫她替我做件麻布衣衫
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上面不用缝口,也不用针线
她曾是我真正的爱人.
叫她替我找一块地
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就在咸水和大海之间
她曾是我真正的爱人.
叫她用一把皮镰收割
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将收割的石楠扎成一束
她曾是我真正的爱人

 2016年1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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