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少女韩燕
第 292 片树叶儿
1
直到少女韩燕像一只绝望的绝决的鸟儿，从六层楼上的外阳台纵身跃下；
直到少女韩燕像她童年时见过的燕儿，从远方飞来又消失在更远的远方；
我都没有见过她。
她总是出现在我的一位同事的口中。
同事是她的对门邻居，对他们家的人有着古怪的热情和感情，厌烦，羡慕，不满，鄙夷，嫉妒，嘲弄，甚至还夹杂着几丝同情。
她在一个夏日的早晨，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少女韩燕，昨天午夜突然拉开阳台的纱窗，一头跳下来，坠落的中途被三楼伸出来的铁制晾衣架刮了一下；
她的天蓝色的长裙撕下了四方的一块，裹住了铝合金的阳台边框；
在涌到楼下围观的人看来，那仿佛是一只破碎了的蓝色的气球，在冰冷的夜色里，在瑟瑟的清寒里，凄惨地颤抖。
她的无数次地喋喋不休的漫谈，让我在头脑中勾勒出一个桀骜的鲜明的漂亮女孩的形象，她就是少女韩燕。
2
少女韩燕还是个小小女孩的时候，就是家里的宠儿，她有个比她大一岁的小姐姐，但是很显然没有她讨喜可爱。
从幼儿园一直到小学毕业，小女孩韩燕是个骄傲的小公主。
很多年以后，当年的那几届师生都还能伤感地回忆起，那时候的韩燕在课堂上，在校园里的角角落落，在小礼堂的木质地板的舞台上，真的就是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燕子。
就连偶尔犯了错被拎到教师办公室里罚站，总有别的老师走来搭去地舍不得她，捏捏她的红兮兮的小嘴巴，伸手帮她揩了挂在脸上的眼泪水，望着她可怜兮兮委屈的无辜的样子，纷纷主动帮她求情。
少女韩燕的快乐的童年，随着初中生活的到来，慢慢地宣告了结束。
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漂亮的女孩韩燕开始跌进班级上，甚至年级里的差生行列了。
而她的相貌平平的姐姐，忽然焕发出耀眼的喜人的光芒，她很快就把每次的考试成绩，稳定在年级的前三名之内。
这让她们的父母倍感自豪，如同早几年小女孩韩燕带给他们难言的荣耀。
而更让这一对夫妇吃惊乃至于愤怒的是，初三年级的女生韩燕，居然瞒着他们开始了一段荒唐的早恋。
3
这样就说到这一对姐妹的父母了。
事实上我的同事，按她说他们的小区里，几乎七成以上的人，对他们夫妇是很看不惯的，剩下的三成就是巴结讨好他们的。
我的同事每每在提起他们夫妇时，嘴角忍不住地要撇起来，语气自然而然地转成不屑。
她仿佛带着怨恨地说，有什么呀？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嘛！我还就不稀罕呢！
是的，听上去少女韩燕家里是很有钱的，这得益于她的父亲是一位老资格的神气的供销员。
后来他所在的国有企业改制了，他成为不小的著名的生产管件的老板，也渐渐地在地方上的报纸和电视里，露出那张黑滋滋的大脸来。
我的同事说，邻居这么多年了，看到他笑起来的样子，最多的还是从电视画面上撞见的。
他要么大步流星地跨上台去，捧着金灿灿的奖杯或者铜匾；
要么就是被一群人簇拥着，在敬老院和小学校里频频跟老人握手，抚摸孩子们的小脑袋。
4
我的同事对他们一家的不满，主要是来自于很多琐碎的事情。
比如物业上门收一笔什么名目的集资款，一般人家拿个百儿八十的，他们家不说话交了好几张，物业忙不迭地感谢时，女人已经把厚厚的防盗门关上了。
再比如过年了，他们家的保姆会一家一家地，敲开本楼道的住户家的门，不由分说塞进来几条大青混或者风干码好的长带鱼；
等到碰见了他们夫妇，你要是说几句感谢的客气话，他们的表情显得很勉强，哼唧了敷衍说，远亲不如近邻嘛，应该的应该的。
反正让你感觉怪怪的，仿佛那些黏在带鱼身上的白花花的冰碴，一股脑地灌进了你的裤管子里，痒痒地戳腿，叫你凭空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羞愧和恼火。
邻居们不清楚少女韩燕的母亲到底做什么工作，好像之前是在厂里做会计，后来就不上班了。
她也不用做什么家务，每天化了淡妆，穿着时尚的衣服，像一只丰腴的五彩斑斓的大蝴蝶，翩然进出。
妇人有着尖尖的干涩的嗓音，隔着敦实的两道门，还是能够听见她在屋里的拼了命似的喊叫。
已经有好几年了，她的喊叫主要是针对少女韩燕一塌糊涂的成绩，和她老公不绝如缕的绯闻。
很多人往往吃惊于这样一个看上去还算温婉的女人，竟然会把那些脏话粗话挂在嘴边，仿佛只有那样无情地斩绝地脱口而出了，才能一解她堆积在心头的怨恨。
小区里负责水电的小师傅，不知道跟多少人在背后啧啧议论过，没想到那个女人的口头禅，居然会是妈的个X，我操你八代祖宗的。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哎。
5
初中毕业生韩燕在她彪悍的母亲的嘴里，就是一个花瓶，一个塞满一肚子稻草的废物。而她的姐姐则是全家人的脸面。
少女韩燕潦草地完成了初中学业，去了邻县的一所中专学校继续读书。
她的姐姐顺利地考取了县里唯一的省重点高中的种子班。
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的韩燕，倒是从来没有在人们面前流露出自卑或者难堪。
她从小区里进进出出的时候，耳朵上总是吊着一副白色的耳机，细细的长线连着揣在破了膝盖的牛仔裤兜里的东芝随身听。
据说她喜欢那些摇滚歌曲。
在许多个夏天的冬天的晚上或者清晨，我的同事会莫名其妙地听见，她在家里大声吼了唐朝和黑豹，就是那些愤怒的阴郁的放肆的疯狂的歌谣：
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相遇相识相互琢磨；人潮人海中，是你是我，装作正派面带笑容；不必过分多说，自己清楚，你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不再相信，相信什么道理；不必在乎很多，更不必难过，总有一天你会离开我......
再接着很晚了，已经沉湎于麻将的她的母亲散场回来，就跟她比赛似的吵了对骂较劲。
等到少女韩燕从中专毕业回来后，她的姐姐已经在冲刺北大或者清华了。虽然最后只是考上了西南一所大学，但那也是全国排名前十的名牌学府。
6
那时候已经开始不断有人往他们家里跑了，各种各样送礼的人常常敲错了门。
谁也没有想到，其实那时候韩燕的父亲已经很少回来了，据说是金屋藏娇另有住处的，可是看起来一些送礼的人并不是很了解这个情况。
这样就导致了叫人目瞪口呆的事情经常发生了。
有好多次，少女韩燕接过对方的礼物，一刻不停地跑到南边的阳台前，拉开窗户就扔下去；
有时候就直接当着对方的面，二话不说摔到楼道里。
轰隆的响声总是要吸引邻居们开门出来望呆，人们想笑又笑不出声，忍住了再折回来。
小区的保安殷勤地跑过来清扫，还可以顺带了拿些外快。
他痛心疾首地告诉人们：
可惜呢，五粮液啊！绝对正宗！
7
小姑娘韩燕成了街头一家服装店的合伙人，她已经很少回来了。
即使是很少的几次回来，也几乎都是跟她母亲争吵开来，最后又摔门而去，阴沉着明媚的青春的脸，飞快地下楼离开。
邻居们隐隐地猜测，大约是她的不靠谱的恋爱再一次惹毛了她的父母。
据说男孩子是外地人，在她的服装店隔壁的美容美发店里做技师，有着白皙的皮肤和怪异的发型，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配合着费劲的手势，就像夏天街边的熏烧摊上的白斩整鹅。
有一回邻居们碰见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大鱼缸，亦步亦趋地跟在韩燕姑娘身后，但是到了楼下他怎么也不肯跟着她上去了。
椭圆的鱼缸折射着热辣辣的阳光，缸里游着的几条通红的锦鲤，扑棱棱地溅出零星的水花，落在他的苍白而虚弱的小脸上。
小区的物业有时候撞见她，在小区里转圈逛了，或是坐在花园的木椅上发呆，偶尔她还抽几只那种细细的女士香烟，等到天都黑了也不回家，又转身急匆匆地离开了。
她的父母不太愿意在人前人后提起她，他们更多地是告诉人们姐姐拿了大学里的奖学金，读博了，进了世界五百强了，是上市公司呢。
仿佛他们的大女儿正在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道上飞速前进，奔向令人艳羡的美好前程。
而小女儿韩燕呢，如同是长在他们脸上的一块疤痕，这些年就没有变化，更糟糕的是，她几乎成了他们眼里的一个吊儿郎当的二流子，是扶不起来的女阿斗，是糊不上墙的烂泥巴，是深深地陷在喉咙里，怎么也拔不掉的一根鱼卡。
谁也没有想到，24岁的少女韩燕，会在那个夏天的闷热的午夜，突如其来地选择了轻轻地一跃，连根地拔掉了自己，这根刺在父母嗓子眼里的鱼卡。
谁也不知道在她临走之前的那个晚上，她们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办丧事的那几天里，他们家的人都绷着脸，只是她的姐姐不时地摘下厚嘟嘟的眼镜，用力擦拭浮肿起来的双眼。
邻居们看到的更多的只是怨恨，而不是伤心欲绝。仿佛这个结局早已经潜藏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了。
这是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8
少女韩燕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到今天的此刻，我无端地想起她来，其实已经过去整整25年了。
我不能确定，还有谁，会在什么样的时刻，如此悲伤地想起她。
我勉强能够肯定的是，少女韩燕如今依然有着青春的容颜，那是她当年离开时的模样。
我想祝愿她，在来生不要再出生在那样的一个家庭里，哪怕就是只做一只快乐的自在的小燕子呢。
唉，我说小姑娘，你听见了没有啊？
2016-12-20
图文无关
来自网络
事隔多年
忽然想起
仍觉心痛不已
其时听说后
写了一篇文字而未果
只记得当时的题目叫
《她渴望飞翔却陷进鱼缸》
觉得欠着那不幸的孩子
现在终于完成了
可还是不能心安
愿这样的悲剧不要再重演
愿世上有更多的小燕子
快乐地飞舞在
春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