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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的赵传

千叶树 千叶树 2023-08-07

第323片树叶儿

1

我说的不是那位著名的歌手赵传,我说的是我乡下的朋友赵传。

他其实不叫赵传,他的大名是赵传福。

那一年供销社的柜台上摆出了一排歌星的盒带,我们一看笑起来了,这位不是我们的朋友赵传福嘛!

当即买了一盒《我是一只小小鸟》回到厂里。

正在车间里忙活的赵传,转身拿块脏兮兮的棉布,揩了下满是油污的手,接过去左看看右看看,乐了。

他不好意思地摸着头,假装一脸困惑地说:

回去问问我妈,是不是她从前去过台湾,弄不好这位是我亲哥呐。

就是从这以后,我们开始改口喊他赵传了,还打趣了问:

什么时候组织个寻亲团,带们去台湾玩一转啊?

他很乐意我们这么叫他,喜滋滋地说没得话说!反正我哥是明星!不要我们掏钱的。

2

不过后来他跟我们哥几个讲,以后在他老爸老妈跟前千万不要这么喊,他们也晓得了,气得要命,抱怨说怎么能把个福字省掉呢?那个歌星长得多老多丑撒,不带这么拿人开心的。

赵传福什么样呢?

这么跟你说吧,你看看赵传的样子,九成很像,区别在于赵传的耳朵不小,面相有点儿沧桑有点儿苦;

而赵传福耳朵特别小,耳廓往里招,却是满脸喜气。

当然最主要的,他比赵传小好多岁的。

我跟赵传是小学同学,好像从我认识起他就是这副模样。

那时候在我心里他就是那位小萝卜头长大了以后的样子,圆圆的脑袋,大大的眼睛,个头很矮,也瘦。

后来念初中我们分到了不同的班级,但是那时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会经常走动玩耍。

他是我父母没有明确表示过不满的,为数不多的我的朋友之一。

初中毕业以后我们各奔一方,忽然就不怎么联系了。

我去了乡下继续读书,他听说是直接进厂当了学徒。

巧的是两年后我也去了那家工厂,没几天我在大食堂排队的拥挤的人群里,一眼看到了他。

3

有一次我们闲聊,他很感慨地告诉我,这20来年,他真是跟自己的长相吃了不少亏。

就拿当初招工进厂来说吧,同一批9个人,都差不多年纪和学历,就是他被安排到了最苦最脏的维修车间,人事科长说一看他就是很能做事的,样子成熟稳重,也不笨。

说完他自己笑了,倒像是在安慰我说,其实这样也蛮好的,看起来是吃亏了,不过学了很多技术呢,应了我老妈的那句话,人丑安心,技不压身。

年轻人嘛,自然免不了地要说到对象女朋友,他不好意思了,轻轻地蹙起眉头说,这个很不乐观呢,我自己心知肚明,这副造型要想谈个称心如意的,难呢。

那时候我们已经看出来了,这家姑娘如云的大厂里,他的女人缘不丑呢。

可是很多女的不知道是无意还是存心地,往往忽略掉了他的性别,跟他很热乎很亲近,但是真的没有拿他当男人看,多数是作为哥们闺蜜伙伴同事,而他好像也很乐于以这样的角色,出现在她们的生活里。

4

赵传的歌在大街小巷流行起来的时候,有一回下班我们一块骑车回去,我听见他笑眯眯地仰着头哼着歌子,入神一听,我是一只小小鸟!

我说你可以哎!唱的不丑!他低了低头,露出羞涩的神情,说学的玩,要名副其实呢。

年底的时候厂里搞职工联欢晚会,维修车间报了个男生独唱,表演者赵传福。

等到他有些扭捏了走到小礼堂中间的舞台上,我们齐声起哄了喊:

赵传!赵传!来一个!

你还别说,他唱的还真有那么几分原唱的味道。

现场的反响很热烈,两首顺利唱完了,大家鼓掌要求他再来一首。

看上去他并没有准备好,伴奏带里也没有他临时追加的这一首歌,就清唱,唱到最后副歌部分,忽然忘词了,满头大汗地卡在台上,脸上笑出了一朵花。

比较戏剧性的事,在联欢会后发生了。

第二天他去食堂打饭时,后织车间的一位小姑娘忽然凑到他面前,主动跟他聊了几句,转身走时留了一句话:

有时间找我玩撒。

春节过后上班了,我们开始留意到,赵传有事没事会溜到后织车间里去,在震耳欲聋的织布机的轰鸣声中,费劲地跟那女孩子说几句话。

我们恭喜他终于有目标啦。

他流露出小小的欢喜,也有些忐忑不安,说哪块耶,八字还没一撇呢!

5

我们能够感觉得到,赵传用了很多心思对待这一份刚刚开始的情感。

女孩过生日那天,他居然买了鲜花和大蛋糕,在她车间后面的小过道里守着等她交接班,要给她一个惊喜。

结果被她的小姐妹发现了,故意跑上来抢走分光了。

他二话不说又请了假,骑车赶到镇上的蛋糕房,喜颠颠地拎了一个更大的来。

他还不厌其烦地关照我们几个,看到有什么防治小雀斑的科普医疗资料剪报,一定要帮她留着。

他说她很烦脸上的几粒雀斑,其实要照他看,一点儿都不碍事,反而更好看呢。

他对那位女孩子居然深怀了感激之情。

他说到目前为止,真正没有觉得我丑的女人,她是第三个。

老妈是不会,谁养的匣在谁心疼;姐姐是家人,看他看习惯了呢。

他说,是真的还是装的忍住的,我心里有数的。

他很开心地告诉我们,这大半年里,她主动拉着他去了她不少的亲戚家窜门认人,没把自己当外人呢。

唯一让他郁闷的,就是老有小孩喊她姐姐,小阿姨,喊他却是叔叔大大,最过分的是她家的一个小表弟,居然喊他爷爷好。

赵传自嘲地笑了说,我哪块真的那么老气啊?不能吧?!

不过她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后开心地劝慰他说:

不要紧,我又不嫌你,搁老好,将来大家都七老八十了,你看上去还是年轻的大叔,笑到最后,才是笑得最好嘛。

6

我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俩并没能牵手笑到最后。

第二年开春,芦范路两边的油菜花都热情地窜出来了,运河里的水也跟着一波一波地涨了。

他们好像开始谈婚论嫁了,却好好地忽然就吹掉了。

据说是女方提出了不少彩礼钱,还要他搬出来单独住,在镇集中区的商品楼里安个新家。

他做不到的倒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他姊妹三个,他是老二,他说我不可能把两个老的撂给我姐跟我弟的。

我们都很理解他这个决定,他那宝贝不省心的弟弟,我们是认识的,似乎一直就不怎么学好,也没有正经工作,成天在城里乡下晃膀子打游击,脾气还特别横,为喝酒打架,进出过不少趟派出所。

我们问他,那你打算怎么办哎?

他不吭声了,嘀咕说我也不晓得怎么办了。

一会儿又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再说吧。我肯定不会打一辈子光棍包。

我们只好说就是就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好戏总是在后头,要得有慢慢守呢。

7

这一年的五一劳动节,原本是他们商量的结婚的日子。

镇里牵头搞了场庆五一全民卡拉OK比赛,我们怂恿了赵传也去亮一嗓子比一把。

舞台上灯火辉煌,观众席水泄不通。

我们在前排看见小个子满脸皱纹的赵传,稳步站到台上,顺手拿下架在支架上的麦克风,鞠了一个深深的躬,抬起来,站直了,用浓浓的宝应普通话说:

各位朋友们过节好,感谢你们的光临,我叫赵传福,朋友们叫我赵传,我把福字福气送给在座的全体朋友,还要把这首《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献给大家。

话音一落,全场哄笑。

这可是我们事先帮他设计好的台词,也完全达到了预期的效果。

可要命的是,才唱了几句,他忽然停顿下来沉默起来了。

我们紧张地盯着他望,麦克风里传来他低沉压抑断断续续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大家,真的很抱歉。

在全场的诧异欧嘻声中,赵传转身急促地小跑着,躲到了台侧厚厚的紫色棉绒幕布后面。

我们赶紧找过去,在剧场后门口的男厕所里,我们看见他捂着脸,半个身子戗在墙壁上,呜呜地哭。

8

我猛然想起来了,春天的时候,他曾经告诉过我,说那个姑娘跟他坦白过,是真心喜欢上的他,她肯定对他是一见钟情,也是缘分说到就到了。

就是当时他在厂里的小礼堂里,深情地演唱那首《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

她认真地望住他投入地演唱,直接听到心里去了,感觉是大冬天里,一口气喝下去一大杯热茶,缓口气等着那一股暖流,细细地兹兹地流淌到手指头和脚板底上去。

女孩很郑重地说,我觉得你一点儿都不丑,我希望你能跟我好,我希望能陪着你,一起慢慢变老,开心地过日子。

跟我这么说的时候,他是闪闪烁烁吞吞吐吐的,像是不想全说,又怕我不肯相信。

但是他的整个人就好像刚刚淋了一场大雨,从头到脚直到每条神经和每个细胞,都已经湿漉漉的了。

仿佛他淋的不是雨,是甜蜜的纯粹的,火辣的滚烫的糖茶和蜜汁。

我们围上来,手忙脚乱地拍打沾在他肩膀上的泥灰,你一句我一句地问他:

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忘词了哎?没准备好啊?都指着你拿大奖请客的!泡汤了戏!

他抽泣哽咽了一会儿,缓缓地平复下来,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

我望见她在台底下了,真的,跟个男的挨一块的。

 

2017-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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