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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扫盲班

千叶树 千叶树 2023-08-07

第361片树叶儿

1

春天到了,终于可以脱去焐了一冬的棉袄棉裤。

春风吹了,野花也开了,可是我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

再有几个月,我就是一名职校毕业生了,现在学校安排我们去实习。

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怵那些天书蚂蚁,不,蚂蝗一样的数字和公式,我很清楚的是,考试错了大不了分数很难看,好在我已经习惯了很多年。

但是成为一名会计,再错就不是儿戏了,我的一点儿工资是被不住七扣八赔的。

亲爱的老师和家长们,这时候动不动就把一句话挂在嘴上了,你们不是小孩子了,不要自己惯自己,迈入社会就是两码事咯!

按照他们含蓄的恐吓,社会仿佛就是《水浒传》里的景阳冈,冷不丁就会扑上来一头大虫,把我们摆弄得屁滚尿流,鸡零狗碎不成人样。

我们当然不是武松,也不会喝得酩酊大醉,我们只有硬着头皮,等着老虎来撕扯的苦命了。

2

转机来得太突然,惊喜也总是很意外。

就像春雨下了一夜,烦得你翻来覆去睡不着,眼睛一闭就是成千上万只小毛毛虫,从泥土里兴奋地拱出来,眼一眨又变身为一只白额吊睛的母老虎。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你起来一看,哎呦喂!院子里的桃花竟然都开了。

在我们氾水镇一直有个说法,第一眼看见桃花的人,是要走桃花运的。

我才多大撒,我能走什么桃花运呢?你就是送给我一个姑娘,我都不晓得拿她如何是好的。

父亲站在桃花底下,仰脸看着满树的桃花,好像是在很隆重地跟桃花说:

小二在,我跟你们学校协商过了,你就到我们厂里去实习,可以不当会计,搞搞宣传报道。这是人家校长和班主任给你老子的面子!

我马上就喜出望外了,仿佛堵在心口的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大坨冰糖,在瞬间融化啦。

父亲又说,不过你不要高兴得太早,是要考试的。说着话他伸手把滑在枝丫间的一朵桃花,够在了手里转了。

我已经听不进去,我老子到底在说些什么了;

我只是看着那些红红白白的桃花,奇怪它们怎么就那么,粉抖抖红艳艳的撒。

3

我如愿通过了厂方的考试,不过就是当场写两篇小文章,一篇短小的新闻消息,一篇议论文。

宣教科的大胡子科长摸摸我的头说,不丑,蛮有基础的,文采也好!说的好像我是他的得意门生一样。

我准备撸起袖子大干一场了,这个话那时候就有了,你不要以为我是赶时髦。

没几天,大胡子科长捻着胡须,轻描淡写地说,小伙,交待你一个光荣的任务,你去当扫盲班的教员!

说完突然哎呀一声,我纳闷了望他,他拽下了一根很不老实的超长的,跳出下巴来的白胡须,是疼的喊起来了。

镇里开展扫盲活动,要求每个单位把不识字的员工组织起来,教他们认字写字,提高他们的文化素养,也就等于提高了我们全氾水镇的职工文化水平。

大胡子科长说,这可是件大事,马虎不得,两个月,办班结束镇里安排成人校的老师来验收的,千万不能拖后腿。

我小心翼翼地把他的瓷杯续满了,捧到他跟前。

他端起来吸了一大口,失礼打慌地搁下来,说下次注意只倒大半杯哎。我跟你讲,办好这个班,就是你的头等大事啦!

这样由不得我说什么,我就成了厂里扫盲班的老师了。

那时候我跟分散在各处的厂里村里当见习会计的同学们,保持了频繁的书信往来。

他们问我什么情况的干活,我说没有办法,厂里说我文字水平还可以,偏要叫我做老师哎。

我没好意思介绍我的学生们的具体情况,弄得他们都很佩服我了。

4

尽管有了足够的思想准备,但是第一天走上临时教室里的小讲台,我还是傻了眼。

计划里有近50多个学员的,差不多都是各个车间班组以及后勤食堂行政方面的老员工,他们的基本特点是年龄不轻,大字不识,不少人连自己的尊姓大名都认不全,领工资都是请人代签的。

开课的第一天,稀稀拉拉只来了不到20个人,主要是不同年纪和模样的小大妈妈,和几位穿着邋遢随意的大老爷们。

他们无一例外地看着我,把一百二十个不耐烦和不情愿,像小刀一样地扔过来,刀刀不是命中我,就是命中我身后的大黑板。

我硬着头皮说起了开场白,才说了几句,就被无礼地打断了。

台下面靠后排有个老同志扯了破罗锅的嗓子喊,你没吃得饱饭嘛,说高点儿,们听不到,年纪大了耳朵背呢!

等到我紧张兮兮地写下天地人大中小日月星,叫她们跟我念时,第二排的有点儿像沈殿霞的那位粗着嗓门喊:

小呆鹅,毛还没长齐呢,写的几个揸巴字,鬼画符似的,有脸做我们的先生啊?

除了我,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放肆的笑声好像掀起了教室的四壁上张贴的标语。

标语是我的大胡子科长写的行草:学习不在早晚,识字就有面子。不识字不怪人瞧不起。

我当即羞愧难当,脸胀得发烫,不敢看着他们。

5

那一次我是正儿八经地后悔了,小时候还是应该听我爷爷和父母的话,好好练字的啊!

当小教员的那两个月里,下班回去我就刻苦练字,我的父亲走过来走过去的瞄我一眼,神色里不免流露出,早知现在,何必当初的意思。

我的奶奶紧张的却是怕我弄脏了衣裳,洗时又要费事。

扫盲班一结束,我的兴致全无,仿佛捡回来一堆烟火,怎么也点不着,试了老半天,最后还是放弃了尝试。

回过头来接着说第一天上课。

因为利用的是中午食堂开饭前的一个半小时时间,学员们有的直接夹着铝饭盒和竹筷子铁调羹来的。

我领着大家读生字和词组时,有人拿调羹在课桌或者饭盒上敲出节拍来,就有边上的人笑骂了他。

我不知道怎么插嘴制止了,因为他们说过来还过去的话很难听。

比如:妈妈个X的,敲死人骨头啊!有本事死家去敲,跟你老婆睡觉时敲!我老婆嫌吵,要不你来撒!

中间不断地有人小跑进来,仿佛是看西洋镜似的,满脸的好奇。

滴沽嗒沽赶来的,胡乱地找了个空位子,一屁股坐下来就抱怨车间主任不讨喜犯嫌呢,我认不认字关他什么屁事撒,满手的杂事又不得人代我做,瞎花时间!

好不容易撑到下班的铃声响起来,还没等我宣布下课,一个个就径自站起来直往门口走了。

我也觉得勒在我脖子上的一条线,总算松开了。

6

下午大胡子科长找我谈话,提醒我给他们上课必须要严肃些,还要抽空拿着厂办的通知,和下面报上来的学员名单,分别去车间班组盯一下,必须保证到课率和教学效果。

一直到一周以后,扫盲班的教室终于桀桀纣纣勉勉强强地坐满了。

各个车间出台了政策,缺一课就会扣4块钱,最后要以我每天的点名册为准。

这样大家对我好像客气起来了,起码在我说话的时候,无缘无故瞎捣乱的人少了。

就是有一天,教他们读爸爸,妈妈,奶奶,爹爹,台下面好几个人合计好了似的,抢着答应我:

哎!乖瓜!喊妈妈做什呢啊?爹爹在这块呢!

还有一个好像是水电班的,故意举手站起来,一板一眼地问我:

请问小何老师,牛奶的奶字,是不是就是大奶子的奶字啊?

我的脸胀得滚烫,第一排的几位就笑话了,小先生不好意思啦!

7

大概是上到半个月的时候,有一天下课,一位大妈,我印象里她是姓赵,磨磨蹭蹭地走到我边上,跟我说,老师啊,真要感谢你呢,我家老丫头看见我会认字写字,夸我呢!有空你先教我写我自个的名字撒。

我也很开心,就说没问题,是啊,多识字总归是个好事嘛,也让人尊重的。

她很夸张地连连点头,说还是共产党好啊!教我们认字,还不要钱,发工资,划算划算。

我拾掇了收上来的作业本,看她犹豫了不想走,就问您还有事么?

她忽然拘谨了起来,嗓门也矮下来了,吞吞吐吐地说:

匣子,要不你认把我做干儿子吧!

我吓了一跳,怎么会有这个想法的呢?我想了想说,呵呵,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有个干妈妈了呢。

她好像急了,赶忙抢着说,我晓得呢,不碍事不碍事,又不得人规定干妈妈只许认一个嘛!

她解释说,匣子你放心,我不是想沾你什么光,我就是看你人不丑,有学问,脾气也对路,喊喊热嘈些个!哪天干妈妈给你介绍个好姑娘当老婆!

我只好说,先这么说吧,我回去再征求下我父母和我干妈妈的意见。

她脸上好像绽开了一朵喇叭花,说好好好,也是应当的!

再接下来的课堂上,要是有人捣乱瞎开玩笑说胡话,她就会高声制止了,叫对方不要为难人家孩子。

她一起头,她的姐妹们也跟着这么说了,甚至有人说出了没有文化不害怕,不能蛮不讲理的嘛。老师不分年龄大小,都是要敬重的。

8

事实上一个月以后,我的扫盲班的秩序已经像模像样的了。

镇里的那位大脑壳的领导,和成人校的老师突击来视察过一次,都说我们的扫盲班是全镇办得最好的。

大胡子科长搓着大手,郑重地跟他们说,各位不晓得,我们烦了多少穷神呢。

第二个月相对而言要轻松很多了,也许是跟大家都熟悉了,人一熟就不好意思下手瞎来了嘛,捣乱的事就几乎没有了。

我站在讲台上或者走下来,假模假式地在课桌之间晃几步,开始有了当老师的感觉。

两个月真的是眼一迈就过去了,结业时镇里组织的验收考试,我们的及格率达到百分之七十六,特别是那位赵大妈,被抽到台上来,当即听写20个字词,除了一半倒笔糊,竟然一个没错!

两排20个歪歪斜斜夸张稀松的汉字,在我看来简直就是春天的河面上,漂过来的20朵小桃花啊!

验收组的头儿说,不简单不简单!这是到目前为止,我们碰到的唯一一个全对的!可见贵厂的教学工作很扎实!

9

有好几次,赵大妈要么提前来,要么拖后走,悄悄地塞给我几个茶鸡蛋,或者是一袋水果,见我只字不提认干妈的事,她也没有再说。

或许是猜测,我的父母和干妈不赞成了,她也就没想再窘了我。

扫盲班其间她热心地拉来她的好姐妹,请我一个个的教会她们写全自己的名字。

有几位的名字里有个睿字慧字臻字,教了好些遍,还是不行,她的姐妹不好意思了,她大大咧咧地说,不碍事,小先生把面子给我呢!

很多年后,我有一次回到老家,在镇文体中心的棋牌室门口碰见她了,她一眼就认出了我,高兴地拖过我的手,不住地轻轻地拍打了,欢喜地说:

当年我还想认你做干儿子的呢,可惜没有那份福气耶。

老人家的头发全是银白的了,但是精气神特别地好。

我问她,您现在认识多少字了?

她笑了呶呶嘴,指着棋牌室里的桌子说,红中发财条饼万,麻将上的字我全会写呐!

10

实习期结束的时候,大胡子科长特意写了一张奖状,字斟句酌地说,该同志为我厂在全镇扫盲工作中获得佳绩,作出了较大的贡献。

他把印章拿在手里,狠狠的摁在印油盒子里,又在手里转了,猛哈了一口气,隆重地骑年压月地压在奖状油咣咣的右下角上,嘱咐我等油墨干了带回去,交到班主任手里。

我嗯嗯地答应了,跟他告别。没走几步,他忽然跟出来,招呼我说,要卷起来,不能折叠,会有折痕跟印子的嘛。

等到后来我走在氾水大街上,或者偶尔去菜场买菜,去影剧院看电影,迎面过来的某个人,会突然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喊我小先生好啊!说是当年参加过我的扫盲班呢。

我就难为情地笑着和她聊几句,心里咂摸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喊作先生,真的是感觉不要太好哦!

再后来,我有时候会想到那个春天的扫盲班,感到特别温馨好玩,记忆中的那一张张面孔,也变得那么生动亲切起来。

我不知道当年的那些学员大妈大爷们,现在都在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后来他们是不是还有兴趣,继续认字写字了。

或许这些其实都不是很重要的吧?

重要的是,我曾经把一些简单的汉字,带到他们眼前,种进他们心里。

想一想,这真是一件叫人感到光荣和愉快的事呢。


 2017226

图文无关

来自电影

《桃花灿烂》

是我很喜欢的

作家方方的

小说原著

感谢

昨晚文章发布后,

一树梨花入梦来/武老师,还记不记得那篇《梨树》?

感谢徐兄锦顺的有情提醒,

当年鼓励我的那位老师

就是吴万政先生。

特此致谢,

并问候吴老师好!

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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