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刮胡子，他内疚了一辈子
剃头的师傅周爹爹，是我爷爷那一辈的，我的父母一直忘不了他，我也是。
有时候我会想，我的孩子这一代年轻人，已经很少会遇见周爹爹那样的人了，真的是件遗憾的事情。
周爹爹是我家从村子里搬到小镇上安家后的邻居，我从记事起就喊他周爹爹了。除了长着一张弥勒佛的圆脸，头发稀花之外，我实在找不出语句来描述他了，反正就是很普通的一个人。
周爹爹做了一辈子的剃头匠。
父母告诉我，周爹爹15岁就学了剃头的手艺，三年出师后挑一副剃头挑子，四乡八邻地转悠，团一转的人都熟悉他。
周爹爹成年以后忽然有一回，在镇东的蔬菜大队里摔了一跤，崴了腿脚，被乡人送回来后卧床不起，躺了好一阵子，之后就瘸了。
这以后他成天夹了刀包，走家串户，他差不多记得清哪家的户主几号要剃头了，哪家的孩子头发长得不能再留了，总是在你寻思着要剃个头刮个胡子了的那些天里，恰到好处地摸上门来。
再后来，也是年纪大了，体力跟不上了，周爹爹不跑了，把自家的堂屋清出来，安了面一人高的大镜子，配齐四张方凳，两条长凳，在门上挂上条荡刀布，连家店就算开张起来了。
我们镇上干剃头这活的，数数要有十多位，但是好像谁都赶不上周爹爹吃香。
哪个家里要是添了人丁或者老了人，头一个想到的，肯定是请周爹爹过来。说起来也神呢，小孩子到他怀里很快就不哭不蹬腿了，扑闪了清亮的眼睛，乖乖巧巧配合他剃了胎毛。周爹爹会用个小小的红布袋，捡拾起每一根毛发，系紧实了郑重地交到主家手里。主家抱了孩子走，他就坐着望住，直到看不见人影子，那种神情欢喜得了不得，仿佛是看自己的子孙。
周爹爹家六个子女，一女五男，老伴也没找事做，除了照顾一堆孩子，就是拾掇家前屋后的几块菜地。我们这些孩子或者学生们去剪头时，周爹爹会时不时地现摘些瓜啊果的让我们解馋，为这个老伴没少跟他吵，他只会乐呵呵地，下次照摘不误。现在的人实在无法想象，周爹爹凭借剃头手艺生生地养活了这一大家子，又是克服过多少艰辛的。很少有人看过听过周爹爹叫苦喊屈，他总是很浅地笑笑，“不碍事不碍事”是他的口头禅。
周爹爹偶尔会喝几口小酒，有一年正月里，不知怎么我父亲拉他到家里来喝酒，结果他喝大了，不停地说起从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事，最后竟然趴在大桌子边上乌拉乌拉地哭，我父母不知所措，赶忙去把她老伴和孩子叫来了。
第二天向晚他特意拎了两瓶八宝春，登门赔礼，为自个的失态。我父亲说不要往心里去嘛，他说新年头里在您家淌猫尿，不作兴，得罪人啊。
也就是在那一次，我们头一回听说，周爹爹年轻时有一次夜心里，急匆匆地赶到远村一户人家，给快要断气的老人剃头修面。忙乎完了，瞥见被寿衣裹得严严实实的老人，微弱地伸直手指，似乎是要艰难地抬起来的意思，周爹爹没往心里去。急匆匆地往回赶，半路上又被主家喊回头，原来忙得胡子没刮。刮了一小半时，老人走了。周爹爹顿时想起之前老人手动，肯定就是这个意思，可怜没能落个全身走啊。
这以后，凡是遇到给临走的人剃头修面，周爹爹总是忙完以后再坐一会，确定没事了，站起来，跛到灵前，跪下来，身子深伏下去，磕三个头，爬起来，夹上刀包，走了。
那晚在我家时，他捉住我父亲的手说，大侄子，我想起来就对不住那位老哥哥，我怎么就忘记给他刮胡子呢。后来我听父母讲，周爹爹临终前已经犯迷糊了，反复地嘟嚷这个事，他跟他老伴说，我下去就要找到那位老哥哥，跟他赔罪。老伴哭笑不得，怪他又犯犟病了。
那些年里，人们对发型也不讲究，剪来剪去不外乎那么几种，和尚头，小平顶，三七分，二八开，青年头，运动头，我老是觉得周爹爹是闭着眼睛给我们剪的。难得有一次在别的地方剪了，回去父母要抱怨好几天，说是怎么看怎么意怪。
那一年镇里供销社牵头开了家春风理发店，既是很多人推荐，也是出于照顾，叫周爹爹加入，结果他高低还是回来了。
店里条件好，体面，还有奖金，为什么他不乐意的？后来子女们才晓得，他是赌气呢。店里摆了5张椅子，是按照手艺高下排的，不知道为什么把最后那张给了周爹爹。周爹爹忍了几天，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受不了那几位给顾客剪头时打花撩嘴的，刮个胡子修个面全是碎米刀，全套做下来，20分钟了事。同事们也看他不顺眼，剪个头跟绣花似的磨洋工。供销社的主任上门劝他，他叹口气说，我岁数大了，跟不上形势了，还是在家里干好啊，不得人催，心里也安生。
周爹爹的六个子女没有一个以理发为生，这倒是件奇怪的事。不过我看见过他家老六子给他剪过。周爹爹坐在家门口的方凳上，面前围着块大白布，眯着眼，很享受的样子。
我离开老家也有很多年了，有一次回去问起周爹爹，说前年就走了。临终前交待几个孩子，一定要把那套家伙给他一起下葬，干了一辈子的手艺，哪能就丢了呐。
周爹爹很担心他的满堂儿孙，他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你们几个，我也搞不清到底有什么吃饭的本事啊。
2016-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