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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子从来没有说过她一个不字

七月 千叶树 2023-08-07

第23期

讲故事/七月

编    辑/王如玉

千叶树/点蓝字加关注


01

老夫子在尹庄镇方圆几十里,都是有点名气的。

就像那些名人一样,其实我们根本就没有见过,但这并不妨碍我们,说起他们时的滔滔不绝,仿佛是谈论来往走动的一个亲戚。

在我们这一辈人的记忆中,老夫子好像从来就没有过年轻时光,我们听说他,或者说他一举成为本镇的名人时,就已经是个52岁的老人了。

52岁的老夫子生出了个白白胖胖的大儿子,这让尹庄镇的乡亲们感到不可思议。

大家忍不住地奔走相告,赛如淮剧名家肖文艳王志豪要来镇里唱几段折子戏。

从东风浴室到红旗理发店,从邮政所柜台到供销社后院,出没在人们口中的老夫子,很快就生动丰满起来。

原来他一直就被村里的人叫着老夫子,初中毕业以后留在村小做了代课老师,没几年父母先后因病过世了。

亲戚们开始还来看看他,然而很快就不再过问了。

依照亲戚们的说法是他不识相不知好歹,成天冷着个脸,好像谁都欠着他似的。你问他半天,他才不耐烦地哼唧一声,瞄着手里捏着的书。你要说他是因为性格内向不喜欢说话吧,那倒不叫人来气,问题是他在课堂上的表现,神气得简直就不是同一个人。

亲戚们得出结论,他就是瞧不起人,懒得搭理大家。都说锅不热,饼不靠,这就怪不得人了。

不单是和亲戚这样,他跟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个状态,除了他教的孩子们。


 02

校长有时候为他说话,说他在教书之余,潜心研究学问的。什么学问?校长一句半句地也解释不清,好像是古文字学和国际关系学之类的。

校长证明他是有大才的人,曾经有个出版社把信寄到村小里来,感谢钱怀定先生指出的辅导教材上一个标点的错误。校长说我亲自本人看过那封手写的信,措辞很客气,字却没有钱老师写得好看。

校长还说,钱老师一直在写古体诗词,已经写了很多,在东北的什么刊物上发表过几首的。东北对我们来说就跟美国差不多,跟我们尹庄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很明显,教书研究学问和写诗词,耽误了钱先生很多事情,或者说是他的古怪脾气使然吧,他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连村小的其他老师都觉得他不像是本村的人。

在旁人看来不正常,他自己倒是没什么,教书吃饭写作睡觉,刻板得就像村小的钟,到什么点就响几下,不急不慢不赶不乱的。老夫子的帽子一路戴着,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尹庄镇开始搞教育布局调整结构优化,村小的学生全部集中到镇中心小学去,老夫子也一起借调过去,没几年就退下来了。老房子也懒得去修,村里照顾他,在原先的村小调剂了三间给他安顿下来。

镇上的年轻老师去看过他,回来说钱老师真清苦,就知道埋头创作。有一间屋子里堆满了写满字的稿纸,桌上床上地上到处是些明信片和信件。每年他会收到以前教过的学生寄来的问候,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书友笔友和他探讨交流很多问题。

老夫子51岁了,终于有了一次去南京的机会。他投过去的一部古文鉴赏的书稿,出版社来信邀请他专门过去谈谈,因为很有价值,可以考虑出版。

老夫子兴冲冲赶过去,待了几天又怀着更大的希望回到尹庄镇,就等出版社一环一环走程序了。

出版社的好消息迟迟没来,但是老夫子却意外地等来了位女人。

 

 03

是去南京的班车上,从高邮上来的女人,正好坐到他边上。大概是心情不错吧,加上女人又很热情主动,老夫子和她聊了不少。

女人40还不到,骄傲而又惭愧了说,自己年轻时特别爱好文学,还写过不少抒情诗。女人说她最敬佩做学问的人,不像她的前夫,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草包,还不如张飞李逵呢。

老夫子被这个长相端庄甚至有些俊俏的女人说得晕晕乎乎的了,很难得地笑了,频频点头附和着她。

女人走进村小,推开老夫子的房门时,老夫子还没起床。他有些尴尬而又慌张地起身穿衣,招呼女人坐下来。

那天早晨的阳光是浅红的,女人背对着木门迎向老夫子,仿佛她自己就是个发光体,晶莹通透,流光溢彩。

老夫子说不出来的激动,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体验。他诚恳地感谢女人居然真的找到这里来看他。老夫子有些害羞地说,我以为那天在车上,你说有机会来拜访,只是出于礼貌而已啊。

女人嫣然一笑,说我可是个认真的人。马上又补充了一句,特别是对待感情方面。

谁会想到老夫子老了老了,竟然还结婚了,竟然还是人家主动跑到门上来的。村里的人教训自家孩子,就说念书要用心,有学问好处多呐,你看老夫子都是个小老头了,那么标致的婆娘自己送上门来,还不是看他学问深啊。

乡人起哄,闹他在镇上的运河人家摆了几桌酒席,喜宴散罢的后几天,老夫子一家一家地上门退了礼钱,说是一辈子格整惯了,不退了心不能安啊。众人意外地发觉,老夫子的整个人从头到脚好像开始软下来了。

儿子生下来长到4岁,我们常常在五一街上碰见老夫子,姿势生硬地抱着孩子,东走西看的,嘴里还跟孩子念念有词,神情就如同抱了个宝贝出来,既得意又紧张。

 


 04

后来忽然有好一阵子不见他们出来了,一问才晓得,女人走了,不管他们爷俩了。

怎么会这样子的呢?问过老夫子,他只说她还是不习惯在这里生活,回老家去了。那你们怎么办啊?我负责把孩子养大了。

奇怪的是,老夫子从来没在任何人跟前说过那女人一个不字。你真的不恨她吗

有什么好恨的?毕竟她是我儿子的妈妈,我感激她还来不及的。

老夫子想了想又说,我不怪她,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

到这时候,乡人们觉得老夫子又变回以前的古怪了,大家搞不懂他哪里来的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不过不懂归不懂,多少还是同情了老夫子,这么大的年纪,带这么小的孩子,难呐。大爷婶子有时来替替手,看着乐呵呵傻笑着撒腿欢跑的小家伙,免不了的心酸起来,故意当着老夫子的面,骂那个狠心女人简直不是个人。老夫子装着没听见,自顾在边上坐着,眯了眼望住踉踉跄跄的小儿子。

就这么着,老夫子的儿子也一天天地长大长高了,老夫子的变化倒也不大,只是满头的乌发全白了。

大概是因为老年得子,老夫子对儿子是溺爱的。其他人估计也是心疼这孩子没娘疼,也都尽量不去说什么了。成年后的小家伙,除了长得很像老夫子外,其他什么都不像,书一直念不进去,还油嘴滑舌吊儿郎当。

尹庄镇漂亮新娘婚纱店的老板夫妇,从前都是老夫子的学生,老夫子破天荒地开口求他们收留了他儿子。

儿子就要满师的那一年开春,老夫子在家里炖了一锅老鸡汤,拿保温壶盛了,预备送到店里去,不曾想走到校门口跘了一跤,栽下去就再也没有醒过来,滚烫的鸡汤洒了他一身,他已经不晓得烫了。

这时候他的儿子正在婚纱店里,忙着给新娘化妆,一边开玩笑地祝新娘子早生贵子,看样子就是进门喜啊。新娘子羞红了脸,嗔骂着抬脚踩了他一下,他疼得喊了一声哎呀,躲闪时又撞上了桌角。

他寻思着,下班回去让老爷子看看,身上到底青了没有。

他还不知道,老爷子已经没有了。


  图片来自网络 图文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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