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们，鸭子回去啦！
第28期
讲故事/七月
编 辑/王如玉
千叶树/点蓝字加关注
01
郭建军很小就明白了一个道理，生而为人，很多事情是不能改变的。
那怎么办呢？坦然接受呗。
对于郭建军来说，他的绰号就是他不能改变的事情之一。
从小到大我们都喊他鸭子。当然这个鸭子不是我们后来听说的，那种暧昧色情的角色，而是因为他走路的样子。
郭建军自己也不明白，他走路为什么一定要晃动肩膀？语文老师分析散架这个词的时候，很不客气地拿他举例子，郭建军同学再不改变走路的姿势，散架就是早晚的事情。
我们哄堂大笑，郭建军和我们一样开心。他通常的解释就是，没办法啊，胎里带的。
一度时期，他甚至怀疑自己前世搞不好真是一只鸭子，因为他的母亲不止一次说过，她正是从河里把他捞上来的，再不听话，就把他扔回去。
在尹庄镇中学，同学之间相互起个绰号，实在是个不好的风气，也不断有人为此发生争吵斗殴，但是郭建军从来没有为此而苦恼过。无论是谁喊他鸭子，他都是喜滋滋地答应一声，仿佛他刚刚从河里嬉戏归来。
说老实话，我们都很喜欢跟鸭子在一块玩，他跟任何人都不会顶真计较的。有时候彼此发生争执了，他很快就会说，好吧，是你对，我听你的。
02
我们班上的男生凡是偷偷尝过香烟味道的，基本上都是他带到学校里来的。鸭子的父亲是镇上的信用社主任，也是本镇最著名的老烟枪之一。鸭子偶尔会顺带包把牡丹或者大前门来。
最严重的一次，是我们下晚自习后，去镇上的迎春面馆宵夜，五个人分了一瓶八宝春，鸭子一口也没有喝，但酒是他带的。结果走漏了风声，在班主任的威逼之下，我们五个死活没敢承认，鸭子很快就交待了，酒是他带的，也是他喝的，没喝掉的都倒掉了。
鸭子的父亲怒气冲冲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并且当着班主任和我们的面，甩了鸭子一个响亮的耳光。
一连好多天我们都不好意思再和他一起玩了，感到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了。鸭子乐呵呵地说，没事的嘛，我不可能出卖朋友的。
你差不多已经可以猜出来，鸭子的成绩肯定不咋地。
你猜对了，他的成绩按照老师的说法，是很对不起每位任课老师的。按照鸭子自己的说法，他对不起每一张试卷和答题用的笔和橡皮。但是没有办法，我就不是个学习的料。
毕业后的鸭子很快去了镇上的明星企业二布厂做行政干事，我们在辗转折腾了以后，终于也陆续找到了各自的差事。现实再一次向我们雄辩地证明了，很多事情我们都是无能为力的。
坦白讲我们对鸭子的心态很复杂，我们当然知道造成我们之间的这种差异，不能怪他，但是我们又实在找不到怨恨泄愤的具体对象，只好先迁怒于他。
我们的方式就是努力地沾他的便宜吃他的豆腐，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带给我们的种种好处。为什么不呢？鸭子似乎对此毫不介意，隔三差五地召集我们聚会，分送各色各样的小玩意，热心地解决我们遇到的各种小麻烦。每一次分手散去，鸭子总是会乐呵呵地跟我们招呼：兄弟们，鸭子回去啦！
有一阵我们每晚追看连续剧《水浒传》，就对鸭子说，鸭子你就是我们的及时雨宋江啊。鸭子开心地笑了，然后想想说，我更想做刘备。我们就说你小子野心不小嘛，玩三国鼎立呐。
有一段时间，我们聚会的频繁，让我们的家长都看不下去了，说不带这样让人家鸭子当冤大头的。我们争辩说，他自己心甘情愿的啊。家长就叹口气，这孩子会不会缺心眼呀。
03
是的，我们一直以为相知多年，鸭子就是个大大咧咧好说话什么都满不在乎的人，直到他开始了他的初恋，我们才发现，他骨子里其实就是一根筋。
鸭子展开初恋的时候，我们几个有的已经结束了前一段懵懂轻率的恋爱，有的已然确定了感情的归宿，说起来都是大差不离，而被我们笑话是发育晚开窍迟的鸭子，却让所有的人大吃一惊。
鸭子的初恋对象是他的同事，同时也是本镇著名的问题女人。
女人比鸭子大了六岁不谈，还是离异单身，据说是以前的男人老是打她，闹了几年终于分开了。男人之所以打她，是因为她生活作风的不检点。
感情这种事情旁人永远说不清楚，就像人们常常挂在嘴上的老话，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才知道。但是这样的两个人，怎么会走到一起去的？实在是匪夷所思。
我们看到的一个事实就是，他们顶着巨大的舆论压力，似乎又是轻松愉快地享受着爱情。作家们说风暴的中心，往往有着惊人的平静。这种平静让我们一边提心吊胆，一边又在期待什么事情的突然爆发。
我们原本担心鸭子恋爱以后，自然就要减少和我们的聚会了，但是居然没有。
不同的只是多了一个女人的加入。聚会的地点也增加了，就是女人的单身宿舍。我们很快就愉快地接受了这种改变，主要原因就是觉得这女人其实真的还不错。很多次我们在她家玩斗地主，女人在小厨房里忙饭，鸭子会乘着有人去小解，屁颠颠地滑到厨房胡乱地摘一把韭菜，切一些肉丝，我们听见女人笑着哄他走。有时玩到下半夜，鸭子输光了，女人总是恰到好处地过来添茶或者问我们要不要下碗面，顺手把钱放在鸭子面子。鸭子说叫你先睡的嘛，不听话。女人嫣然一笑拍拍他说，一个人睡不着嘛。我们哄笑了说要推举他们当最佳夫妻模范家庭。
我们还在背后分析过他们，一致认为从她凝望鸭子的眼神里，是可以看出有几分母爱的细致和包容的。当然我们还在背后分析过他们，一致认为从她凝望鸭子的眼神里，是可以看出有几分母爱的细致和包容的。当然我们也都承认，女人其实蛮漂亮的，和鸭子很般配，你真的想不到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在爱情里，年龄从来就不是个问题的啊。
真正接受不了的还是鸭子的家人，鸭子的母亲在绝望之后打上门来，劈头盖脸一顿痛骂，砸烂了能够砸烂的物件后，伤心透顶的母亲决绝地发誓，我们没有养过那个小畜生。
在经历一连串的争斗纠缠谈判对抗之后，鸭子和女人终于迎来了短暂的胜利，他们为之付出的代价，就是鸭子被逼断绝了和家里的一切往来。
鸭子随之离开了红红火火的二布厂，大约因为那也是他父亲的情面换来的岗位吧。
女人很快出来做生意了，她显然是嫌弃收入低了。
这一对抵抗了世俗陈旧观念的亲密爱人，勇敢地迎向生活的挑战。
我们最后一次见到鸭子夫妇，是在一次同学聚会上。
那次聚会上，鸭子把他的女人也带来了。看上去他们还是处于热恋之中，从头到尾没有分开过半步。我们甚至留意到，中间鸭子起身去卫生间，女人也是浅笑吟吟地跟在他身后。
有人不经意地提及当年的一个同学不幸得了重度糖尿病，家里也拿不出钱来医治，最可气的是一查出病来，老婆居然就失踪了，后来才晓得是跟邻居私奔了。
介绍这些情况的同学说得义愤填膺，鸭子和他的女人显露出悲伤的神情，女人还从他的衣兜里掏出一叠面巾纸不停地擦拭眼睛。
就在我们长吁短叹的时候，鸭子忽然站起来提议，我们帮帮他吧。
聚会结束后，鸭子和女人还有其他几位同学，连夜赶到偏远的射阳湖，把捐款送过去。
这就是鸭子最后一次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
几个月后那位得病的同学不幸故去了，我们去送行时，没有看见鸭子和他的女人。有人说鸭子带了五百块钱过来的，听说他们去兰州打工去了，兰州那么远，不知道哪一年才回来呢。
04
那一年的春节，我们的聚会第一次缺少了鸭子，大家都感觉到了很大的不同。
那时候，我们其实都已经很清楚，我们的同学，我们的朋友，亲爱的鸭子，再也不会出现在我们的聚会里了。
我们在聚会上，假装很开心，假装在无意中，忽视了鸭子的存在，是不是因为我们都觉得各自欠了他太多？
我们小心地回避着所有和鸭子有关的话题，仿佛只要我们不提他，他就会乐呵呵地挽着他心爱的女人，在下一秒，推开房门，走进大厅，声音响亮地招呼：我鸭子回来啦。
05
鸭子和女人出发的清晨，他们在省道边上等过境的客车，被一辆严重超载的山东大货车迎面撞上来，当场就没了。那个疲劳驾驶的司机瘫软在路坡上，直到警察们赶过来也无法站立。
你看，生活就是这么他妈的毫无道理可讲。
鸭子如果有灵魂，至少会抱怨，为什么不把他扔回到河里去呢？为什么不肯让他和心爱的女人好好地活着？
不，不对，鸭子是不会抱怨的。
他只会笑着跟我们说：兄弟们，鸭子回去啦！
2016-3-25 周末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