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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里的老爷子

七月 千叶树 2023-08-07

第29期

讲故事/七月

编    辑/王如玉

千叶树/点蓝字加关注


01

四年前的春节,雨夹雪,我们几个朋友约定轮流做东,到各自家里掼个蛋,打发漫长无聊的假期。

早在商议的时候,黄群就提出他今年不参加了,老爷子情况不太妙,怕是熬不过来。我们表示了理解,嘱咐他有什么需要尽管吱一声。

黄群和老爷子的关系,一直让我们琢磨不透。

小时候我们最羡慕他和他父亲的关系。黄群从来没有因为考试不好,挨过他父亲的打,他很得意地告诉我们,我爸说了一两次考试说明不了什么,天塌不下来。不像我们,考试前和考试中是煎熬,考完试更是惶恐,像是得了手的小偷,要等到被逮住才会安心。

黄群的学习一直比我们好,等到我们兜兜转转走上工作岗位了,他还在大学里念他的研究生。但是这时候他和老爷子的关系已经严重恶化了。根源在于,黄群的母亲不幸去世了。

黄群跟我们交流过自己的想法,他的意思其实并不反对老爷子再婚,问题是他怎么能够在母亲尸骨未寒的当年底,就那么迫不及待地再娶了。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对方居然真的是从前和父亲传出过闲话的老女人。

黄群还记得母亲在世时,曾经为这个女人和父亲闹得鸡飞狗跳,母亲伤心地哭过无数个整夜,还有一次带着他疯子一样,找遍了尹庄的角角落落。在年幼的黄群心里,恐惧和怨恨几乎抵消了父亲对他的各种好。

研究生毕业后他在上海一家公司上班,很少回来,和我们倒是隔三差五地聊聊,还吐吐吐吐表达了,希望我们方便时去看看他老爷子的意思。

也是老爷子运气不好,再婚后没几年,不幸查出得了肺癌,还是晚期。

老爷子死活想不通,一辈子没抽过烟,怎么就肺癌了?医生解释说这和抽不抽烟没有直接关系。老爷子头直摇,说你们不晓得,是老太婆报复我来了。他嘴里的老太婆是指黄群的母亲。

黄群的母亲四十五岁后开始抽烟的,当年为这个也没少吵架,叫她不抽,她说心里烦,被他气的。有时候偷偷地把她的烟藏起来或者直接就扔了,她能夜里爬起来,大冬天地穿着内衣光着脚,披个外套跑到巷子口的小卖部去买,回来依在床头,抽一口,骂几句,翻出从前的咸菜坛子,恨天怨地哭自己,天亮了还不肯躺下,起来给黄群烧早饭。

医生也懒得听老爷子唠叨,应付几句打发他回去。

两年没到,新老伴走了。先是不断往邻乡小官庄的儿子家跑,三天两头不回来,硬撑了一段,后来直接摊牌了,儿子还是不赞成她和他过。

老爷子叹口气,摆摆手说罢了罢了,本是半路夫妻,散就散了吧。

让老爷子慢慢好受些的,是她这一走,没想到儿子倒回来了。


02

黄群在上海挣了些钱,又遇到几位投缘的朋友,大家一合计,分头凑了一笔不小的资金,全部交给黄群,回到尹庄镇投资办了个厂子。产品主要是跟其中的一位朋友的公司配套,之所以放在尹庄,还是因为黄群希望借此机会也可以照应老爷子,多陪他一年是一年了吧。

黄群是个重感情的人,有空就招呼我们去他的厂里,吃玩全包,说是感谢他不在期间我们对他家的照应,骨子里他也没结交什么新朋友,毕竟我们几个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嘛。

有时候也不掼蛋打麻将,纯粹聊天。黄群说其实和他老爷子疏远的那些年里,自己心里也很难受的,人在上海难免孤独,闲事忙时都想家,回想起来和老爷子之间的点点滴滴,以为自己早忘记了,原来一直在心里记着呐。不管他和母亲之间如何怎样,对他,老爷子其实是尽了全心的。细想想,母亲作为妻子也是有她的不到之处的吧。这么来来回回地寻思下来,也就慢慢地原谅他了,更何况他又得了这样的病。

现在好了,老爷子成天就住在厂里了,除去化疗哪里也不去,他也不怎么来烦黄群,只是雷打不动的一天四趟,三顿饭时间和睡觉前,也不说多少,就是来晃一下,照个面,提醒他再忙饭是要吃的,觉是要睡的。黄群有时候也烦,一看见他就假装忙收拾东西,冲他说马上就好。老爷子笑笑,掉头回来。劝他不要这样,他也不听。反正也不碍什么事,就随他了。

爷儿俩也谈过心,有一次说起那个抛弃了他的新老伴,老爷子居然不好意思了,说我也是鬼迷心窍,不怪你对我有意见。黄群说我也是不成熟,老爸你就不要跟我计较了啊。是我不好,不孝嘛。你有你选择的权利。

老爷子听不得这种话,马上就唏嘘长叹,老泪横流,好像憋了一肚子的冤屈,终于得到了伸张。

面对呜呜哭起来的老爷子,黄群不晓得如何是好了,但是明显地感觉到心里的一块石头慢慢放下来了,或者说是一块冰已经在融化。他相信老爷子也和他一样的感受吧。

事隔多年,我们再次目睹了黄群爷儿俩的亲密和谐。老爷子背地里找过我们好几次,恳请我们多劝劝黄群,赶快找个老婆。老爷子沮丧地说,我怕是等不到儿媳妇进门了。说老实话,我们也不敢多这个嘴的。

关于黄群的婚姻,我们隐约知道个大概。他有过短暂的婚史,就是时髦的闪婚闪离,对方和他在一个聚会上一见钟情,两个月没到去领了证。悲催的是第三个月里,他从武汉出差回来,进门就撞见新婚的妻子跟个男的在家里了。是他漂亮妻子的前男友。

黄群回来后,有一次打牌时,不知道怎么就说到这个话题,我们中有人穷追不舍,黄群当时就阴沉了脸,放下一手好牌,客气但显得生分地说,你们玩,我先走一步,下次再聚吧。头也不回地径自走了。这样我们就不好再问他感情方面的事情了。

03

我一直清楚地记得,那年的正月初五,小年夜,突然接到黄群的电话,因为鞭炮声太吵,简直听不清。黄群在电话那头喊,兄弟,老爷子走了,给个信,你告诉哥几个吧。从黄群的声音里听不出他的情绪有多大的波动,甚至连伤感都不是那么明显。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陪着黄群按照尹庄的风俗,操办了老爷子的丧事。我们私下里甚至夸赞他,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么繁琐复杂的一大堆事务,他处理得一一当当纹丝不乱。

黄群的失控是在殡仪馆里举行完简单的告别仪式后,我们陪他把老爷子缓缓推到焚烧炉前交给工作人员,就在那一瞬间里,黄群突然大声喊起来,爸爸,爸爸,你不要走啊。

黄群挣脱我们拉住他的几双手,冲过去扑通跪下来,趴到他父亲身上,不肯起来。我们几乎没有看到过这么伤心欲绝的痛哭,工作人员示意我们让他哭一会,释放一下情绪。

我们围在黄群身后,安静地看着这个就要哭晕过去的成年男子。

我在那一刻,突然想起他跟我们说过,老爷子再一走,我就是孤儿了。当时他这么说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只是陪他坐着抽了一支烟,又抽了一支烟。

我们再次感到意外的是,黄群居然把老爷子的遗像做了他的手机屏保画面。

我们第一次发现时,他注意到了我们的吃惊。他说想想真是罪过,老爷子居然没拍过照片,真是不可思议。我这个当儿子的太失败了。

再和黄群一起玩时,他的手机就放在手边,电话一响,老爷子的脸就明亮起来,很严肃地盯着我们看。这样我们不免就有些犯怵,又不好说什么。

黄群开始让我们担心起来了,有时候喊他也不过来,去他的厂里,他人坐在跟前,心思摆明了恍惚。

有一次我们见他又走神了,问他想什么呢?他一笑说,你说我们家老爷子和老妈见了面,会不会还是吵啊?

我们担心他这样的状态,怎么搞得好厂呢?婉转地表达过这个意思后,他倒是很坦然,说该挣的能挣的钱,我都挣了,其实也没有多大意思的。现在的行情不太好,再说吧。然后我们又劝他,兄弟你不能老是一个人的,要不试试再找个。老爷子之前为这个找过我们好多次呐。黄群拿双手挡在脸上,上下来回地搓了一会儿,神情嗒然地说再看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然以后见了他们没法交待啊。

上个月,黄群忽然通知我们聚一聚。厂子要交给别人管理了,股东们希望他去调研一个新产品,争取尽快上马。黄群说正好借这个机会到处转转,散散心。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我们又瞥见老爷子了。接过电话,黄群说,带老爷子到处转转,我以前从来没有带他出去玩过。

临走时,黄群跟我们说,哥几个,子欲养而亲不在,有时间多陪陪老的吧。

                                           2016年3月27日 周日上坟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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