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疯子走过氾水街
第45期
讲故事/七月
编 辑/廿芭
千叶树/点蓝字请关注
01
那时候，我们氾水镇的人夸一个人长得好看，往往要说哎呀，他俏正哩。要么就说乖乖，真标致！后来大家赶时髦，就说那个人啊，大帅哥！
老政府斜对过的理发店，氾水大街街心里十字路口朝西的澡堂子里，常常有人闲着说说家长里短的话，袁家的丫头走个路，小腰扭得像水蛇；华家老二昨个打牌，老婆去掀了麻将桌，丑呢，这种婆娘不得意思。
有人忽然说到徐疯子，真的有些年头碰不到他了，凭良心讲，放到现在，徐疯子算得上是个大帅哥呢。
边上的人就一吓，碰见他？碰见他，你就是碰见鬼啦！徐疯子已经死了好些年了。说的人吃了一惊，唏嘘几声，我说呢，唉呀，这么个人，可惜掉了。
02
早些年，人们经常会碰见徐疯子。一年四季，阴晴雨雪，徐疯子上身打了赤膊，挑了一担水，颤颤巍巍地走过氾水街。
他挑水做什么？卖给男女澡堂，或者送给街巷里的几家茶水炉。
有时也随他高兴，一路走着，看见谁家的院门开了，一口大缸敞着，他就哼哧哼哧挑进来，放下担子，抱起水桶，哗地倒进大缸里，归拢了两只空桶，转身走到主家跟前，手一摊，等水钱。有时二分，有时一角，多少他都不顶真，接过来，往裤兜里一塞，欢欢喜喜走了。
镇上的人一直想不通，徐疯子一年到头高低就是不肯穿上装，打赤膊，春夏天还好，到了秋深了，寒冬腊月了，他还是不肯穿。下雨下雪，冻着了，自己抱着上身，抖的像是打摆子，脸上发白，身上发青，还是不穿。
街坊里的老太太和媳妇们看不得他遭罪，拿了衣服给他，不要。塞他怀里，扔了。追他撵他，他就像受到惊吓的野猫，逃得比你还快；肩上的两只空桶，打着秋千，哐咙哐咙地晃荡；桶里没倒干净的积水，甩出来老高，洒了一地的。
03
有人好奇了问过他，徐疯啊，你为什么不肯穿汗衫褂子的？
他就流露出难为情的样子，眼光落到脚面上，嘴里说，我才不给它焐哩。
他认为穿了衣裳，就是要拿自己的身子去焐暖和衣裳。
我的个天呐！
人家又逗他，那你怎么穿裤子的？
徐疯子支支吾吾了，害羞起来，说我要脸的。
徐疯子的裤子有好多条，灰的蓝的黄的白的，什么颜色的都有，男式的女式的不问，也不知道分季节。
大夏天日头晒死个人，他能焐一条黑棉布长裤，裤腰一转洇出一团一团的汗斑；腊月里冻得人直抖，他套上一条薄薄的白裤子，在街巷里晃悠，瘆人呢。
不管什么裤子，他都是弄条布带子一扎，有时候不小心打成了死结，往墙角里躲了，解得满头大汗。
对过的人瞧见了，赶忙送把剪子来，要帮他剪；他不肯，偏要自己来，叫人家背过脸去，不许偷看他。
04
徐疯子怎么就疯了的？
氾水街上流传的版本有好几种，也没有人去考证，到底哪一个是真的。
说他还是镇上很难得的大学生，那年考上了内蒙古那边的正规大学，好好地去念书的人，回来后谈了一段恋爱，最后不知道什么缘故吹掉了，他就成了疯子。
家里人伤心死了，四处找先生看都没有用。
先生叹了气，很为难，说是心病难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问他，他却什么都不记得了，要么胡言乱语大半天，要么跪在地上呜呜地，哭半天不肯爬起来。
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把他伤成这个样子啊。
05
徐疯子疯了，却是个文疯子。
那么多年里，从来没见过或者听说过，他发疯打人骂人了，很多时候他都是安安静静的，难得会一路走一路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有时候还会拉住前头的人，指手画脚说一气，也听不懂他到底说的什么意思。
刚开始，冷不丁地人家会被他吓住，汗毛竖竖的；再望望他的眼神，你马上就定当下来了。
他的眼神很柔和，又像是有很多的委屈。
他就像个在外头挨了欺负的小孩子，可怜巴巴跑回家，抱住家长的大腿，伤心地哭，想要得到很多的安抚。
徐疯子在氾水街上跑了好几十年，大人不怕他，就连小孩子也不怕他呢。
小学校里的几个调皮胆大的，放晚学了不归家，成群结队冲到运河码头上去玩，碰到正在打水的徐疯子，就拖他过来，交待他替他们看东西。
徐疯子乐呵呵地撂了扁担，屁颠颠地跑过去，坐到堆成一大摞的书包衣服边上，抱着膝盖，笑眯眯地看孩子们玩。
孩子们一个撵着一个，从粗笨的圆木头上跳过来跳过去，徐疯子的表情就跟着紧张一下，放松一下。
等到家长们找过来了，劈头盖脸地连他一块儿骂了。
他也不恼，低了头羞愧地往后退，仿佛他才是那个挑头犯错的孩子。
06
有一年夏天，老街上修下水道，没注意有个孩子钻下去玩了。
大家正在猜到底是谁家的，待在边上的徐疯子掉头就跑，眼一眨，他把南巷口陆家的大人连拖带拉地喊过来了。
最让大人们放心的是，徐疯子晓得维护小孩子。
他要是看见一帮孩子在打闹，肯定就要放下担子，跑过去护住几个小的。他不敢朝那些看上去也很有劲的高个子望，只是往后缩啊躲啊，直到家长闻讯赶过来。
火气冲天的家长接过孩子，一边骂那几个大的，一边在小的身上拍拍打打。倒不是掸泥灰，是嫌弃徐疯子脏呢。
徐疯子看孩子贴在家长的屁股后头走远了，收拾了担子往运河码头上走，一看就是心情不错的样子，两只空桶甩得老高。
07
一年一年过去了，过去的时间走得很慢，过去的人老起来也慢。
和徐疯子会路了，有人就吃惊，怎么徐疯子不见老呢。
说起来徐疯子还真是个俏正的人，特别是五官，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单了看，不丑；合在一起看，还是不丑。可惜了就是从头到脚，脏不拉兮的，要不然不比戏台上唱小生的差啊。
后来有人说了，其实徐疯子家里原先的条件很不错的，只是到他发疯以后，很快就走下坡路了。这个家就像是从运河堤上滚下来的圆木，没多少时就坏了破了散架了。
徐疯子的父母先后去世了，亲戚们时不时的去照应他；可是那种年代，亲戚们也很难啊。
倒是没有想到，这个徐疯子自己琢磨出挑水的生计。
08
在乡人看来，他的三顿饭是个大问题的；可是那么多年。他居然也活过来了。
徐疯子吃的是百家饭。
送水的时候，这家会顺手拿个包子馒头的给他，见他吃的噎住了，打干嗝，再冲杯盐开水让他顺口气；遇到那家刚好是吃饭时，随便找个破碗坏碟，盛上米饭，盖上荤素的浇头，喊他吃了。
小学校门口，六厂大门前，卫生院旁边，电影院西侧以及大大小小的街巷里，各种各样的小摊铺，徐疯子要是饿了，就往面前一站，手里亮出几个硬币或者一张纸票子，也不说什么话，光是拿眼睛盯住摊铺上的东西看。油端子，锅贴子，油条，葱油饼，花椒卷子，麻油馓子，白脆子，反正没有他吃不到嘴的。
有时候生意忙了，主家不免生烦，拿手挥他，去，去，去！眼睛瞎了，看不见忙死啦！
他就讨好了凑过来，要帮着接啊递的，马上就遭到众人的呵斥；他也不急，乖乖地闪到边上，眼巴巴地等着外快。
大约是给他东西的人多了，徐疯子找了个坏布袋，挂在扁担头上，里面塞满了碗啊筷子啊调羹啊，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
虽说是这样子，徐疯子还是饱一顿饿一顿的，有时一天凑合两顿，有时却是四五顿，一望就是吃撑住了。
有时候镇上的人泡澡修脚，说起昨个夜里，看到徐疯子在清管所的垃圾桶边上转的翻吃的。人就说毕竟挑水是力气活，他的块头也不小，唉，也真是难为他了。
09
氾水街上的人已经习惯了，徐疯子这么走来搭去的，要是有几天没看见他，马上就有人问了，疯子到哪块去了？不会是病了吧？
叫人惊奇的是，很多年里徐疯子好像也没得过什么病啊痛的。
这怎么可能呢？都说吃五谷杂粮，难免不得病，何况他是连垃圾都吃的人啊。
或许有过很多生病的时候，只不过我们没留意或者没看见吧。
后来那几年，徐疯子挑水也马虎了，往运河码头上一蹲，不管干净不干净，舀到桶里，满了就走。
好多人家也是可怜他年纪大了，腰也开始驼了，不肯要他的水，水上漂着枯树叶，坏死了的水草呢。
叫他把水挑走，钱照给。
徐疯子偏不肯，不给钱不走，不收水不走，哈着腰，站在面前，也不言语。
主家只好按他的意思来，等他一出大门，就把水倒到洗脚盆里去。
10
徐疯子是在50多岁上去世的。
开始有人传，他是被什么人在夜里打死了的。后来才晓得，不是的，他是正常老死的，主要还是长期营养不良，抵抗力和免疫力都差得很。
居委会的人敲他家的破门，没有人应，推开了进去，发现他已经走了，光着精黑发亮的上身，大灯笼裤系得紧紧的，中间打了只蝴蝶结，标标致致的。
这样一说，乡人紧张起来的心才放松下来。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居然在氾水街上度过了他的一生；这和他到底是如何疯了的，同样是一个迷。
不过，没有人会一直纠结，要去解开这个谜底。
氾水街上的人知道呢，过日子嘛，总归要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稀奇事，有的你要弄清爽了，有的就随他去吧。那个郑板桥不是也说过，难得糊涂嘛。
11
一年又一年，桃花开了又落，菊花谢了又开，你看六角亭上的月亮，哪一年不是圆了又缺，缺了再圆的？就连它照着的运河水，你哪一天看见过它停止了奔流？
用不了多少年，肯定不会再有人记得，徐疯子曾在氾水街上走了许多年。
但是啊，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2016-4-11
倒春寒
我们都会被忘记的
但是我们
曾来过
也活过
也爱过
氾水札记⑤
感谢氾水街上的亲友以及素不相识的读者朋友：
陈奶奶，李三爷，许秀英，邹红，赵来荣，卢之布，陶万彬，氾水视明眼镜（昵称）等等；谢谢你们跟我讲述了徐疯子的故事。
徐疯子叫徐峰，也是我们氾水的子孙。
谢谢你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