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教师生涯(连载)之七:旷课
旷课
也不知道究竟是我那两堂课确实讲得没有往常精彩,还是初二(8)班的孩子们太兴奋了,反正我终于跟其他教师一样,也有了把讲课停下来,当场整顿课堂纪律的经历。
我知道发一通火,或挖苦几句,充其量只能收一时之效的。
于是我做了一件可能在当时很另类的事:就是当场选举“历史课纪律代表”。
我知道学生干部中根本没有这个称谓,但我希望孩子们自己管理自己。
说是选举,其实就是我的“一言堂”。
我“选举”了班里的“皮大王”来担任此职。
这个孩子可能发育偏早,身高体重都是全班第一,看见他就会想起中国少年足球队里那些谎报年龄的“傻大个”。
但他那么大的个子却被他的班主任安排坐在第一排,想来是为了便于随时控制吧。我看得出班里其他“皮”的孩子见他都有点怕,因为他的拳头毕竟比别人大多了。
不用说,全班对我的“选举”的反应是哄堂大笑加嘲讽那孩子。
当大家看到我是执意要他负起责任来而不是以此来反讽“皮大王”的不守纪律,也就作罢了。
真别说,我这一招还挺管用,比如我转过身去写黑板,听见有讲话声,我就问:
“你是怎么管纪律的?”
“不许讲了!”“皮大王”立即起立转身发令,“看我课后怎么收拾你们!”
他这“转身慢”的毛病也跟中国足球后卫的毛病一样是个致命伤,也难怪他,他坐第一排,上课也不能老回头,很难分分钟看到全局的。
我到现在也还没想明白的倒是,他们的班主任当时是怎么会容忍我这个怪招的。
平心而论,“皮大王”还是尽心并称职的。
但有权而不滥用却是很难做到的,大人小孩一个样。
我知道他跟班里个头最小的那个姓周的孩子不和,所以每次我进教室后问他,刚才预备铃后有什么情况时,他总是说周同学怎么怎么,弄得那小个子总是大呼冤枉。
当然,我一般都不怎么理会。
但那周同学也真不争气,终于被抓住了一根大尾巴。
那天下午,他们班的第一节课是历史,第二节课是自习。
我进教室后,照例问情况。
“皮大王”站起来说,周同学旷课没来,而且自习课也不会来。
我问为什么,他却坐下不答。
我当然觉得蹊跷,又问:“有谁知道吗?”
很多人都低下头去不跟我玩对视。
“决不当叛徒”和“打死我也不说”一样,都是当年的一种“酷”。
但我知道他们都是邻里邻舍的,哪家有些什么事整个弄堂都知道。
我又追问了几次,终于听到一个含含糊糊的声音:
“看电影去了。”
我当然懂得,第一:这就是真相了,不必再追问;第二:千万不要去查清是谁说的。
让我纳闷的是,一个孩子怎么可能公然去看电影而不来上课呢?至少在我读中学的时候,这肯定是全上海闻所未闻的事情。
果然,自习课不见周同学的身影。
第二天一早,小个子的周同学被他的班主任请到了我的跟前。
“你逃的是历史课,你自己跟郑先生讲清楚!不讲清楚不许上课!”
他已经被停课了。
头天晚上我为此已经想了很久,怎么来解决这个棘手问题,尤其是要让孩子心服口服。
等到所有老师都去上课,大办公室里只有我跟他的时候,我们的谈话才开始。
“听说你昨天下午去看电影了?”
“郑先生,是我不对,我不应该不上你的历史课,我们学生的首要任务就是搞好学习,掌握革命知识,长大才能去建设‘四化’,尤其我不上课,还去看电影,错误的性质就更严重了,我一定要深刻检查,挖出思想根子,接受这次沉痛的教训,坚决改正错误,重新做人,争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停!”
看来他昨晚的案头工作做得比我还详细啊!
我心里有七分好笑,三分酸楚。
好笑的是,如果办公室也算“宫”的话,他最起码是“百进宫”啊!否则的话,这样的检讨专用词语怎么可能倒背如流。
而酸楚的是,我们的所谓的“差生”或“坏孩子”,他们的心灵怎么都如此扭曲!
“能告诉我你昨天看的是什么电影吗?”
“……”
“既然看得,那就说得。”
“《流浪者》。”
当年十分走红的一部印度电影,其中的男主角拉兹几乎成为当年街头男孩的不二偶像。上个星期我自己也去看了两遍。
“那你刚才就说得不对了!不上课去看一般的电影可能有错误,但不上我的历史课而去看《流浪者》就不见得是错误了。因为我的历史课再精彩也无法与《流浪者》相比啊!”
“……老师,你不要嘲我……不上课么,总归不对的呀。”
“那也要看情况。比如你根本没看懂那个电影,那就还不如上我的历史课的。”
“我看得懂的!”周同学终于认真起来,小眼睛往外放着异光!
“好看吗?”
“好看。”
“看懂了?”
“都看懂了。老师,真的都看懂了呀!”他还真的急了。
“那好,我来考考你。那拉兹不是坐牢吗,后来放出来了,回到家后,看到了墙上他女朋友丽莎的相框,他就把相框取下来,反扣在小圆桌上。他为什么要反扣呢,他女朋友那么漂亮,又很久没见了?”
“……”
“没看懂吧?”
“谁说的,这个还会看不懂?他——”
“他怎么啦?”
“他,他——他难为情呀!”
“哦——”我把尾音拖得很长。“好!知道这天底下还有难为情就好!我还以为你已经没有了难为情了呢。”
“难为情么……人人都有的呀。”
“那你的难为情在哪里呢?”
“……我,我没来上课——”
“我知道这个电影好看,你那么想看,跟我说啊!我买张票子送给你还是送得起的。你没那么糊涂吧,知道下午还有两节课?”
“我是晓得的,但是……”
“但是什么?”
“票子是我爸爸厂里工会发的……”
“那他为什么不去看让你看?”
“……”又是沉默。
“他去打……麻将去了。又怕工会干部查,他们看电影也算上班,要考勤的。位子上有个人么好一点,电影院里黑漆墨拓的,就这样混过去……”
一切清楚了。
周同学好可怜,摊上了这样的父亲!
这回轮到我沉默了,因为我无言以对。
很快45分钟就过去了。
下一节我有课,于是我就让他在我的座位上写一份保证书,并反复叮嘱,千万不许有刚才一进来时的那套陈词滥调,有一句我就坚决发回重写!
没想到下课后王先生让我去区教育局参加一个会,等会议结束我赶回来,办公室里的人都去吃午饭了,只有周同学一个人在,他可能写累了,饿了,就趴在桌上睡着了,手下好象压着一张白纸片。
我想,这大概就是他的保证书了,我先抽出来看看。
真是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
我们的小个子的周同学手下压着的不是保证书,而是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是一个戴墨镜的半裸女人横陈在一张席子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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