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话里带“花”字的俚语
上海话里的“花”,最早指棉花。
上海原是棉花产地,元末明初就有黄道婆的传说,至今华泾镇还有纪念馆在呢。
花衣就是皮棉,所以南市有花衣街,因为专做棉花生意而得名。我外婆老早就住在花衣街。
花油就是棉籽油,老早食油紧张,摊头上氽油条不舍得用豆油、生油、菜油,都用棉籽油。
最早拿“花”字作量词,是用在数铜板的时候。铜板五只一数,嘴里念念有词:“一五一十,十五一廿,廿五三十”,这五只铜板五文钱,就叫“一花”。数铜钿,要一花一花数。一只一只数,太慢了。
本地人有一句最明显的俗语就叫“花好稻好”,比方讲:“搿媒人只嘴巴会讲来,讲得来婆家是花好稻好样样好。”指的是粮棉丰收,丰衣足食。因此这里的花一定是棉花,而不是少数花农种的花卉。
我们这一代人晓得“花好稻好样样好”这句话,多半是从沪剧《星星之火》里看来的。包工头庄老四到扬州去招像小珍子这样的童工,当然要讲得上海“花好稻好样样好”了。
顺便插一句,当年上海的女知青刚刚下到乡下头,天天夜里关在帐子里唱沪剧《星星之火》呀,两句“珍子啊”,“妈妈呀”,唱得眼泪水汤汤滴。
不管是包工头还是媒人,只要会得翻嘴唇皮的朋友,上海人都称之为“嘴巴老会得花嗰。”于是,“花”就有了“灵光”的意思。
“灵光”么,就是好。曾几何时,上海人拿“好”不讲“好”,而讲“花”。
比方讲,“今朝侬只头发吹得老花嗰嘛”,“今朝侬衣裳着得老花嗰嘛”,甚至,“伊一手毛笔字写得瞎花”,“伊两脚球踢得邪气花。”
又因为 ,“樱桃”会得乱翻的朋友往往“扯乱话”,于是,“花”又有了点吃大不准的意思。
比如,“搿两句闲话讲得老花嗰嘛”,“侬迭张牌打得蛮花嗰嘛”,“侬迭只球传得太花唻”。
我说过,上海人讲话,很喜欢将事情推向极致,讲究“煞渴”。
因此,为了极言其“灵光”或吃不准,上海人觉得,只讲一个“花”字不“煞渴”,于是就有了“花嘴花脸”、“花嘴花舌”、“花天花地”、“花里扒啦”、“花七花八”、“瞎花八花”、“花样经透唻”、“花得一天世界”、“花得一塌糊涂”。
这还只是从效果出发而得出的评价。假定你是好心,只是说的时候有点过头。如果你是存心的,那就要用其他带“花”的词语来形容你了。比方说,“摆花斑”、“掉花枪”等等。
最好白相,好言相劝也叫“花”。
比方讲,“倷老婆生气啦?侬去花花伊么好唻。”
这就让我想起另外一句上海俚语,叫“女人吃花功,男人吃嗲功。”这样一来,“摆花斑”、“掉花枪”,甚至“花七花八”、“瞎花八花”又变得能够接受了。因为“吃花功”的,不光有女人,还有领导呢。于是,“花”,还有了“拍马屁”的意思。比方讲,“谢谢侬帮我到领导面前花忒两句么好唻。”
其实,这些带“花”的上海俚语,真要追根寻源起来,很多还都是有所本的。
比方说,“摆花斑”原来讲“花斑斑”。
“花嚓嚓”原来叫“花簇簇”。还有顺口溜呢,叫:“花簇簇,杭州风。一把葱,里头空。”
这一些,经过改变,留存了下来。而有些,就直接传了下来,如“花痴”、“花脚蚊子”、“花花绿绿”、“眼花绿花”等。更多的则是失传了。
比方讲,“花账”就是假账;“花脸”就是“野狐脸”;“花神铺”就是卖纸人纸马的店;“花娘”是妓女;“花烟间”则是不入流的妓院兼烟馆,只有贩夫走卒之流才到那里去“跳老虫”。
值得一提的是“花头”与“花头经”。
老实讲,“花”与“头”一搭档,就没啥好事体了。
你想,平常讲,“倷两家头好像有‘花头’嘛”,就是指有暧昧啊。
“花头”就是“名堂”。“做花头”就是“白相名堂经”。此语出自娼门,原来是指不断想出名堂来让客人“跳分”。
四时八节你逃不掉,其中还有端五、中秋、冬至三节是要还清平时宕账的。不过,不用怕,老账一拦清,新账就开宕,不是老相好,还不与你做这个“花头”呢。
当然还有过生日,自己生日不算,还有寄娘生日呢。幸亏那时还没流行情人节、复活节、感恩节、圣诞节呢。否则“花头经还要透唻”。
反正要你用忒两钿,摆花酒,摆碰和台,再不济,也要出去“兜兜风”。
一个烟花女子,每逢佳节就想“花头”,哪能不要一个个都想得“花头花脑”。
后来,这些名堂,从窑堂传到弄堂,弄得弄堂里的女子也学会了,一日到夜,也是“花头透得不得了”。
现在,“做花头”更是大行其道。
有时候,我呆想想,所有做营销策划的,不都是在“做花头”么?想方设法让客户拿出更多的钱来花掉。再想想,几乎所有商家用什么送红包、打折扣、记积分来促销,也不都是在“做花头”么?那个光棍节,其实就是一个“花头节”呀。
当然,世人向来是“笑贫不笑娼”的,所以,这一切,还将继续大行其道。
最后,讲两个濒危的带“花”字的上海俚语。
一个叫“支花野味”,也作“珠花野味”。有“乱讲一泡”的意思。也有“乱弄一泡”的意思。
还有一个叫“三个白兰花”。
上个月我去扶桑游玩。同行者正好是几位老苏州。他们告诉我,这些都是苏州老话。而且,不光有“三个白兰花”,还有“一个白兰花”呢。而且两者的用法有区别。“一个白兰花”有“拦陌生头”的意思。而“三个白兰花”则有“七弄八弄,如此这般”的意思。
来看一句80年前,上海茶馆店里大骂委员长不抵抗的话:
“戳伊拉!大老先生平常日脚黄三河阵,一眼勿动天君,东洋人珠花野味,三个白兰花一来,江山失去半边。”
这里,“黄三河阵”是宁波话,有正事不干,瞎胡闹的意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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