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窗里掼炸弹”与“六缸水浑”到底啥意思?
前两天,有读者在我这个公众号的后台留言。
他说,他正在网上看电视剧《孽债》的沪语版。看到里面扮演卢老伯的李家耀先生讲了一句话,伊搁牢了。
他还特地给了我一个长长的链接。
我看也不看,直接问,是不是“老虎窗里掼炸弹”与“六缸水浑”?
他说,就是这句。
我想也是。上海人看上海话的《孽债》,能够搁牢的,恐怕也就是这两句话了。
顺便点个赞。
当年这部电视剧的沪语版做得真用心。基本跳脱普通话,从沪语思维出发,讲出来的上海话。而不是像现在,往往先有一个只能用国语读出的词,然后真的是要“翻译”成上海话。
网上多有这样的所谓“沪语测试”,许多人拿其中一些这样的题来问我。我一律回答:阿拉上海人从来不迭能讲言话的。
讲句难听点的,一切不以沪语思维出发的所谓沪语推广,都是耍流氓。
正因为电视剧《孽债》沪语版的用心,才保留了这句地地道道的上海话:“这帮小囡到上海,赛过朝这些人家的‘老虎窗里掼炸弹’,哪能覅弄到‘六缸水浑’!”
看过这部电视剧的人们都晓得,“这帮小囡”是指五个云南知青的子女要到上海来寻他们的爷娘了!
上海人讲法,乃末这桩事体弄大了。
认真讲,“老虎窗里掼炸弹”算是一句歇后语吧,因为它有下半句,叫“㼾㼾乱”。
㼾是㼾砖的㼾。上海人老早不叫“砖头”,而叫“㼾砖”的。
房子还没造好或拆房子的现场,满地是㼾砖,场面就会显得很乱。
换言之,也就是“一天世界”或者“一塌糊涂”的意思。
上海人能将开在屋顶上的窗(roof window)叫做“老虎窗”,我也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屋顶,英文明明叫“roof”,现在大家都讲,它音近沪语“老虎”!要死快了,你凭良心讲,“roof”和“老虎”,读音真的很近吗?
那“golf”(高尔夫)好叫“烤麸”了,“half”(一半)好叫“蟹糊”了,“wolf”(狼)好叫“华夫”(饼干)了。
不过,老虎窗也曾承载过多少上海人的欢乐。
看烟火在此地,乘风凉也在此地。尤其是家里大人一般不大爬到阁楼上来,老虎窗就成了孩子们的欢乐天地。第一次吃香烟,第一次交换明星照片年历卡,第一次幽会,第一次“抄腰花”,第一次打kiss,恐怕也都在此地吧。
又何必讳言,电影《马路天使》里周璇唱《四季歌》就是在老虎窗里唱的呀。唱点啥?相思呀。
如此美好的老虎窗,一旦被掼进来一颗炸弹,这家人家除了被炸得“㼾㼾乱”,还会是什么样子呢。
同理,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孩的突然出现,这家人家也绝对够乱的了。
上海人过日脚,一向是求太平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偶尔夫妻吵相骂了,多读点书的一方总归会得先不响。吵邻吵舍啥体啦。
吵相骂还算是小事,上海人求太平还有更加要紧的口诀呢。
林语堂先生就曾经写过上海人的这种口诀:
要想一日不太平,请客;
要想一月不太平,买房(笔者注:装修亦然);
要想一世不太平,讨小。
而电视剧《孽债》里的问题还不止是“讨小”(那些小孩的父母都结过两次婚哦),小赤佬也吤大了,还要寻上门来。
乃末赛过“老虎窗里掼原子弹”了。
这家现代人家真的摆了六口缸。
顺便解释一下,“六缸水浑”,又是啥意思呢?
其实,“六缸水浑”和“老虎窗里掼炸弹”是同义歇后语,下半句也是“一天世界”、“一塌糊涂”。连在一起讲么,无非是要加重语气。
从前,江南人家过日脚,除了吃井水,还有一个习惯,将齐腰高的大水缸放在屋檐下,接“天落水”,即雨水,做家用。
有的人家在缸里摆点明矾,过了一日一夜,这“天落水”就用来烧水、淘米烧饭的。考究点么,要吃下肚去的用井水,其他都用“天落水”。
我第一次看到这种屋檐下的大水缸,是我七岁时,跟父母回宁波老家的时候。阿娘的家,还没进门,劈头就是一排大水缸,有五六只。再看隔壁人家,家家人家至少两三只。
村里还会有一些公用的大水缸,七八只,乃至十廿只。万一“走水”(即着火),可以灭火用。比到河浜里去担水不知要近了多少。
十几年前,我曾去过浙江绍兴诸暨的“千柱屋”,和宁波镇海“十七房”等江南老宅,里面总有一个天井,摆满了大水缸,真的有十廿只。现在开发旅游,又有了现代化的消防设备,这些水缸不知会不会被搬走。
所以,如果一家人家“六缸水浑”,必出大事。要么宗族械斗,打相打出人性命了。要么着火了。
小辰光练毛笔字,曾经戆嗨嗨地问过外公:“哪能再算练出来了。”
外公指着天井里的水缸说,侬拿这样的六缸水全部磨墨,写光,侬嗰字就练出来了。
阿癐癐,写字也要写到“六缸水浑”啊?
收藏过甲戌本红楼梦的大兴刘铨福曾治印“阿癐癐”。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电视剧《孽债》也曾有过极大反响。其影响远远超出文化范畴,而是属于社会范畴的。电视剧《孽债》播出期间,上海几乎家家人家都上演了一出《盘夫索夫》的戏。
尤其是年轻时插队落户、去过农村或外地的丈夫,一定会被自家老婆盘问:
“侬有否啊?有过几个啊?”
“小人几何大了?到上海来过否啊?”
“侬去看过否啊?寄过铜钿否啊?”
“侬覅心虚,我量侬也唔没。再借一只胆畀侬,侬也弗敢。”
有的老婆还要充“大好佬”呢。
“领转来畀我看看呀。搿有啥啦。覅嚇呀。”
“阿拉气量大来兮,用不着我肚皮痛,用不着我把水把污,小囡就吤大了,倒也蛮好。蛮省力嗰喏”。
男人也只好苦笑笑。
另外,现在想来,1995年电视剧《孽债》的播出,也算是一个拐点。上海话从此越来越不景气。
此前,有电影《股疯》(1994),有电视剧《上海一家人》(1992),本地题材还是很闹猛的。各种地方戏曲曲艺市场也还算闹猛的,有沪语说唱《做人难》(1994)。
此后,似乎再也没有这么好的势头,也再也没有过可以让人记住的沪语作品了。
按“百度百科”的原话:“由于XX介入,(电视剧《孽债》)沪语版播放被停止,而改用普通话版。”
无论如何,当年我们都在,现在也还在。当然,有些话现在还不能讲。我依然坚信,The truth只会迟到,不会缺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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