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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上门来打蜡,还记得么?

畸笔叟 畸笔叟 2021-03-26


廿三祭灶,廿四掸尘。这是江南民间老规矩了。

也有人讲了,祭灶何止一日,所谓“官家廿三,民家廿四,船家廿五”。那么掸尘就要顺延到再后头的日脚。

再晏也不能晏了,要烧年夜饭了。

 

以前多是老屋,平常只打扫下面,再要清爽,墙壁也只揩到一举手那么高。只有到了掸尘之日,鸡毛掸子绑在竹竿上,屋顶、天花板、上面墙壁、墙角落,才会去弄弄清爽。那弄下来的灰尘飞飞扬扬,所以要事先头上包一块毛巾,像陈永贵那样。

后来,民间叫大扫除。家生统统要移开来,角角落落都要收捉一番。

 

讲起大扫除,老早在上海西区住钢窗打蜡地板的人家就要多一桩事体了,那就是打蜡。

不管是两个月一次,还是一季度一次,过年之前总归有一趟打蜡的。

 

记得1966年之前,房管所专门有人来上门打蜡的。

提前一天,会有人先来敲门,通知明朝来打蜡,具体到几点钟。因为他们打蜡是流水作业,一家挨着一家,一幢挨着一幢,推扳不起。

所谓准备工作么,就是矮凳翻到台子上,鞋子摆在水汀上,乱七八糟物事堆在沙发上。

地板能自家扫一扫最好。不扫也不碍,打蜡工会帮你扫的。

 

一歇歇,打蜡工来了,清一色中年男子,看上去不像本地人,但都会讲一些简单的上海话。那时的上海还有很强的融合力。哪像现在,在上海读书工作十廿年依然不讲上海话,像只养不家的麻将吊。

打蜡工有工作服,最早是蓝色工装裤,后来困难了,只发给他们蓝色饭单。

 

打蜡工来了,先扫地,不管你自己扫过没有,再撸一遍。然后轻轻将扫帚倚在门外,放一只马口铁的蜡桶在地板当中,拿一把短拖畚沾了蜡后,开始打蜡,各到各处都打到。床底下堆满物事,也叫侬往里再推推。

打蜡工都神情专注,手脚利索,从来不会蜡拖畚乱捅,决不会弄得橱脚床脚台子脚上到处有渍迹。

打蜡工言话不多,从不随便搭讪。你问一句,他答一句。哪像现在的各种上门服务人员,一上来东问西问,七搭八搭,热络煞了,弄得八面玲珑,赛过公关大师,更像传销人员,还像调查户口的“三六九”一样。

不过,看到你家的贵重物品,比如梳妆台上的链条荡头,夜壶箱上的手表,打蜡工都会轻轻关照:“倷摆摆好哦,覅等一歇寻不着了。”

 

打好蜡的地板,要让它干一两个小时。打蜡工是流水操作,自然没闲着,到别家去打蜡了。

这时,轮到我们小孩作了。

几个孩子挤在门口,呆呆地看着,眼里都是兴奋。耳边则是大人不断的告诫声:“不许进去”。

 

人是真贱啊,唯恐天下不乱。

谁都想在刚打好的蜡地板上走两步,留几个脚印,赛过孙悟空在如来佛的手指上撤一泡水,以示到此一游。

此时,最好听到大人讲,厨房间一包自来火用光了,要到房间台子抽屉里去拿一包新的,立即有人自告奋勇。然后,蹑手蹑脚进去拿。那一串脚印简直就是至高无上的勋章。

也有滑倒的,那是活该。绝对要被小伙伴讥笑三五天。一个住在西区的孩子,走打蜡地板怎么能摔跤!哪怕是刚刚打好蜡的。

 

一两小时后,打蜡工又来了。这一次,带一把很重很重的蜡刷。刷面是一块一寸半厚、一本课本那么大的铸铁,柄是上好的硬木,还涂蜡克呢。

其实,刚刚那道工序叫上蜡,这一道工序才是打蜡。

顺着地板的纹路,将打上去的蜡一记一记地拖匀拖平,一直拖到闪闪发亮,可以照得出人影子来。

 

有时,这里拖好,隔壁还不能拖,蜡刷就会空倚在门边。我们小孩又有机可乘,拿来拖几下也好,过过瘾头。

如此打好的蜡地板还要晾个两三个钟头。大人就会赶我们到弄堂里去白相。我们也就很快把这件事忘了。

 

最感到开心的是,几天后,过年了,家里来客人了。很多客人看着这锃锃亮的地板竟不敢进屋,无不满口赞叹。

有的还执意要脱了鞋再进来,哪能讲伊也不听,弄到死抢活夺。其实,走打蜡地板根本不能脱鞋。蜡沾在袜子上很难洗的。所以,打蜡地板人家从来没有脱鞋进屋的习惯。那样的风气多半是从南市刮过来的吧。

 

到了1966年,劳动人民不能再服伺有铜钿的人了。饭店里也要自买筹子自排队,自拿饭菜自送碗了,谁还帮你上门打蜡。

房管所来通知,各家各户自己去领蜡。记得阿拉上方花园人家领蜡在大德里隔壁。家里寻出一只空的乐口福罐头去装蜡。

根据当时实住的平方米发蜡,每家人家只有一厾厾,有时只好两次攒在一起打一趟蜡。

 

不过再怎样,蜡还是要打的。哪怕从独门独户被赶到亭子间,房间里堆满家生,可打的面积也许只有三四个平方,也还是要打。

而且都是第一次自己蹲下来用手拿揩布打蜡。家里一塌刮子一把拖畚,沾了蜡就汏不清爽,就没法拖厨房间和马桶间的马赛克地板了。

腊蜡没有,就几家人家联手去房管所借,讲好几时还就几时还。再后来,借不着了,就自己用布拖畚拖。虽然效率低,照样一遍一遍地拖,拖到伊照得出人影子来。

终于,蜡也不发了。大家自家去买。

 

陆续搬进新工房后,地板也是自家铺的,蜡当然也自家打。也许很多人家根本不晓得有可以上门打蜡的服务,于是也就没有了呼声。上门打蜡这件事,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老早人家,大多数租房而居。交了房钿,接受服务,比如上门打蜡,其实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现在呢,大家有幸而不幸地成为了业主,交的物业费比老早房钿高很多倍,接受了怎样的服务,大家心知肚明。

 

岂止物业管理,还有很多方面,这座城市昔日令人骄傲的公共管理水平,现在究竟是提高了,还是止步不前,还是堕落了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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