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读│地下室手记：当我们谈论中心地理论的历史时，我们应该谈论什么？
本文挖掘尘封在地下秘密档案，讲述20世纪中心地理论的发展历史，与之相关两位经济地理学家的故事：德国的沃特·克里斯泰勒(1893–1969)和美国地理学家爱德华·乌尔曼(1912–76)。
Source: Barnes, T.J. 2012. Notes from the underground: why the history of economic geography matters: the case of central place theory, Economic Geography,88(1):1–26.
Cover Picture:https://s-media-cache-ak0.pinimg.com/736x/88/ee/d0/88eed05f0f81824b2a1370a14574cc32.jpg
标题《地下室手记》源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同名小说，包含文章的观点之一：学科历史很重要。借用凯恩斯的话说，我们都是已故的经济地理学家思想的“奴隶”而不自知。
本文观点之二，战争对经济地理学理论转变非常重要。战争期间，理论解体、重塑，服务于或高尚或卑鄙的目的。本文讲述战争期间经济地理一段鲜为人知的学科历史——其中最重要的当属中心地理论(Central Place Theory,CPT)。中心地理论对于地理学的数量革命尤为关键，”由于其空间导向的观念、理论的目标和城市的焦点，中心地理论在1960年代成为“新地理学”的研究出发点“。本文认为中心地理论的起源和发展具有社会根源，藏于经济地理的”地下“历史。若要理解中心地理论，需要挖掘历史，大白于日光之下。
这段历史之所以秘而不宣，一来属于官方机密文件，盖上“机密”印章，锁在档案柜里。二来没人愿意听不堪的历史，当这些故事浮出水面，就像小说《地下室手记》的主角地下室人，暴露的结果可能令人震惊不安。
图 乌尔曼（左）和克里斯泰勒（右），瑞典隆德大学，1960
从一张照片说起。如上照片摄于1960年8月15号，一个周一清晨，两个男人站在瑞典隆德大学演讲厅外。右边弱不经风年迈的男人是德国地理学家沃特·克里斯泰勒，去世9年之后声名方才鹊起。左边高大健壮的男人是美国地理学家爱德华·乌尔曼。当时克里斯泰勒刚在国际地理学联合会城市地理专题研讨会上做了大会主旨报告，乌尔曼是评论人。
也许命中注定这两个人要见面，拍下这张历史性的照片。在过去的30多年里，他俩的生命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平行轨迹。他们都宣称自己发现了中心地理论，都可以追根溯源到孩提时代对地图和地名词典的痴迷；他们都在二战期间受聘为地理学专家，都曾为高度机密的战争工程工作。此外，两人都反对当时地理学科主导的区域地理传统，提出地理学的目标应该是发展理论、建立理性系统、进行预测和干预。两人在战后的学术圈都不得志，但仍然坚定不移继续中心地理论的研究，力图使地理学改弦易辙，最终使其成为学科最有影响力的正式理论，同时也给个人带来许多荣誉和奖章。
隆德大学的国际地理学联合会的学术研讨会标志着人文地理学发展史的转折点。史上第一次出现国际协作，把人文地理学作为硬科学发展。与会者讨论正式理论、数量检验抽象模型、科学预测尝试，甚至实验室干预的可能。克里斯泰勒和乌尔曼受邀参会的原因是他们与“新地理学”的核心理论——中心地理论的提出有关。究竟中心地理论从何而来？源自地下。
克里斯泰勒1893年出生，比乌尔曼年长19岁，因此他首先发现中心地理论。克里斯泰勒早期的学术经历时断时续。1913年开始本科学习，随后的17年里，他辗转于几个大学之间，1931年从德国埃尔兰根大学(Erlangen University）获得经济学学位。他本来打算继续学习经济学，但由于从经济学家得不到任何反应，于是转向童年时代的兴趣地理学，师从区域学家Robert Gradmann，进行博士研究。克里斯泰勒在9个月内完成博士论文，1933年论文正式出版，题为《德国南部的中心地》。
1940年7月1日，克里斯泰勒加入纳粹。不完全清楚为什么克里斯泰勒加入纳粹。他曾经是社会主义者和社会民主党成员。1934年，希特勒取缔社会民主党之后，克里斯泰勒逃到法国。期间他收到柏林大学农业经济学教授Konrad Meyer来信。Konrad Meyer是纳粹政府的学术行政机构核心管理人员，负责为德国东部领土制定总体规划，由纳粹党卫军直接领导。他在信里给克里斯泰勒提供一个工作机会，说欣赏克里斯泰勒的中心地理论，这一科学规律的探索具有指导实践可能，请他回国服务。
克里斯泰勒并非被迫加入纳粹。1934年克里斯泰勒已经逃到法国，然后自愿回国，并且不是匿名回国藏身于众人中，而是为Konrad Meyer和纳粹党卫军服务。与之对比，提出工业区位论的廖士(August Lösch)，虽然二战期间他在某个政府机构工作，但廖士从未加入纳粹党，也没有参与德国的东部计划。
纳粹政府期间，为科学和技术重新改造世界提供了大量机会。这种普罗米修斯般的野心召唤了许多人。纳粹主义之下，“具有事业心的年轻技术官僚和学者……把欧洲……当作画板，描绘宏大的设计。对他们来说，东欧是一片巨大荒地，急需重建。”虽然有许多学者被迫加入纳粹的计划，但更多的学者主动利用新的政治环境达到自己的目标。
克里斯泰勒之所以加入纳粹政府，大概也是出于这种考虑。他的学术事业并不成功，经济学家对他的博士研究不感兴趣，他只好改投地理系。但地理系对他研究的反应同样微弱。克里斯泰勒的理论取向，他对定律、规则和数学的热衷与当时德国区域地理的传统背道而驰。哈特向在1939年《地理系的性质》决定性地界定了地理系的任务是描述区域差异，寻找普适性规律不是地理系能做的，哈特向还使德国区域地理传统成为美国地理的蓝图。哈特向在书内整理地理学的文献，其中包括德语文献，堪称百科全书。但是，克里斯泰勒的《德国南部的中心地》则不在文献之列，尽管哈特向任教的威斯康辛大学图书馆收藏了这本书。
唯一青睐克里斯泰勒理论，并向他伸出橄榄枝的，是Konrad Meyer和纳粹政府。中心地理论的定律、逻辑演绎和精确计算的干预都符合纳粹政府的国家社会主义理性和非理性的矛盾结构，可以用于纳粹重建东部的计划。郁郁不得志的克里斯泰勒终于遇到了伯乐，加上德国新占领波兰，等着他应用中心地理论去挥洒规划蓝图，克里斯泰勒在Konrad Meyer领导下的规划和国土部的柏林办公室工作，对德国占领波兰的瓦尔特高(Warthegau)做城镇体系规划，为建设第三帝国服务。
图 克里斯泰勒为瓦尔特高波兹南所做中心地模型
二战结束后，Konrad Meyer在纽伦堡接受审判，克里斯泰勒为他写洗白文章辩护。审判结果认为他领导制定的总体规划并没有实施，只是一个纯学术研究。最终Konrad Meyer获判最轻的罪行，1956年做了汉诺威大学土地规划教授。
而克里斯泰勒就没那么幸运了，再也找不到一份学术工作。很大原因是他1945年加入了德国共产党，1953年他被控为东德工作。中心地理论是美国兴起的空间科学运动（乌尔曼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核心理论，1960年，克里斯泰勒终于从寂寂无名中获邀参加隆德大学举办的国际地理学联合会学术研讨会，做大会主旨发言。
乌尔曼一生都强调，甚至可能在隆德大学的会议上当着克里斯泰勒的面，坦承克里斯泰勒打败他，抢先发现了中心地理论。乌尔曼说自己在1938年时独立发现了中心地理论，当时他还是芝加哥大学的博士生。1972年，乌尔曼接受Preston James访谈如是说：“这个主意突然出现”，意识到这将是“我一生的工作”。当乌尔曼说自己发现了中心地理论，是指一个雏形的想法，但从未对之进行全面或正式的论证。
1938年，还是地理系的硕士生和研究助理的乌尔曼去哈佛大学访学，所有人都建议他去拜访一位正在美国访学、来自德国的空间经济学廖士教授。当时廖士获得洛克菲勒基金的资助，在美国和加拿大调查收集数据，1940年发表《区位经济学》。在廖士离开美国的前夜，乌尔曼终于前去拜访。乌尔曼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廖士，廖士“眼里闪过一道惊奇的光”，在一张纸上写“你应该去见德国的沃特·克里斯泰勒”。乌尔曼把纸条夹在钱包里，此后一生都随身带着。
乌尔曼从威斯康辛图书馆借了克里斯泰勒的书，翻译成英语。芝加哥大学的城市社会学家刘易斯·沃斯(Luis Wirth)听说翻译一事，答应将其发表在《美国社会学期刊》上。1941年，29岁的地理学研究生乌尔曼，在社会学的旗舰期刊上发表了也许是他平生最成功的文章《城市区位的理论》，总结介绍克里斯泰勒的理论。
不过乌尔曼的文章，并没有吸引多少读者。哈特向1939年发表的《地理学的性质》对地理学影响巨大，哈特向认为地理学性质在于描述区域差异，而不像自然科学关注一般规律。因此地理学的任务在于描述，而不是解释或者预测甚至干预。而乌尔曼和克里斯泰勒的中心地理论则强调解释、预测和干预。再加上文章发表6个月后，珍珠港事件爆发，美国被迫参加二战，乌尔曼受邀加入了美国战略服务办公室（中情局的前身）。在此后相当长时间内，乌尔曼没有机会前往德国会见克里斯泰勒。
1946年，乌尔曼结束军队服务，重返学术界。1948年，乌尔曼试图说服哈佛校长不要取消地理专业的努力失败后，他离开哈佛去了华盛顿大学。华盛顿大学是地理学数量革命的重镇，乌尔曼与同事和学生们致力发展新的地理学，其中革命性的成果当属《高速公路与地理变迁研究》一书，其理论来源即为中心地理论，乌尔曼和其他空间科学家对中心地理论进行科学细化和正式化。伴随数学化的加深，克里斯泰勒的中心地理论只剩下公式，其历史和政治过程则被遗忘，尤其是与二战的关系被删去了。克里斯泰勒的中心地理论终于获得相应的学科地位，乌尔曼和同事们证明了地理学值得成为大学的一门专业。
成千上万有关克里斯泰勒的中心地理论的记叙中，几乎没有提到战争、经济地理的地下历史或理论形成的过程，呈现出来的理论整洁有序、逻辑清楚、纤尘不染，似乎不受历史影响。本文对中心地理论历史的研究则强调理论所处的复杂混乱历史背景的影响。正如奥斯卡·王尔德所说，理论并不纯粹，也绝不简单。
本文的目的在于记住，而非遗忘。当你走进档案，采取批判的观点，挖掘表象之下真相，一个不同的、黑暗的中心地理论历史呈现出来。通过中心地理论的例子，说明经济地理学科历史很重要。作为一门学科，需要觉醒。否则就将重复历史，而不是创造历史。只有记住历史，才能创造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