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读│苏珊· 桑塔格:是什么让我感到强大?
1978年,滚石杂志编辑乔纳森·科特在巴黎和纽约对苏珊·桑塔格进行访谈,桑塔格的语言如此丰富而流畅,证明了法国人常说的“讲话也能醉人(ivresse du discours )”。桑塔格的对话,像她的文字一样有力,读来痛快淋漓,充满力量,有如作家中的贝多芬。
乔纳森·科特著,唐奇译,我幻想着粉碎现有的一切:苏珊·桑塔格访谈录,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
Nancy Kates, 2014. Regarding Susan Sontag, HBO documentary.
Source: http://book.douban.com/subject/25933324/
苏珊·桑塔格,美国评论家、小说家、剧作家、电影制作人和政治活动家。1933年生于纽约,原名Susan Rosenblatt,父母是立陶宛和波兰的犹太人后裔,父亲Jack Rosenblatt从事皮草贸易,带着她母亲一起在中国做生意。苏珊·桑塔格和她妹妹则留在美国,由祖父母和保姆照顾。
桑塔格5岁时,父亲得了结核病,死于中国,年仅35岁。死后一年,桑塔格才知道父亲的死讯。母亲后来改嫁了一个军人,苏珊和妹妹遂改为继父的姓——桑塔格,改姓的好处——从此不必因为犹太人身份而被人欺负。
苏珊·桑塔格在亚利桑那长大,洛杉矶念高中,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读大学,后转学去芝加哥大学,哈佛大学读研究生,学习哲学、文学和神学,曾受资助去牛津大学访学。
桑塔格15岁上大学,17岁闪婚(认识10天即结婚),19岁生子,25岁离婚,一个人带儿子生活。此后没有再婚,但交往过不少男朋友,女朋友更多,都是事业女性,且一个赛一个美丽。
桑塔格一生得过三次癌症,尽管机会渺茫,每一次都与疾病奋战,从不放弃。头两次她赢了,身为癌症患者和生还者促使她写作《疾病的隐喻》。2004年,桑塔格第三次患癌症(白血病),这一次她没有赢,于纽约逝世,葬于巴黎。
桑塔格出版的书籍包括4部小说,例如《恩主》、《火山情人》和《在美国》,几出戏剧和9本非虚构写作,例如《反对阐释》、《论摄影》、《疾病与隐喻》、《旁观他人之痛苦》、《激进意志的风格》、《艾滋病及其隐喻》等。
桑塔格创作和导演了4部电影,都在国外制作:两部在瑞典,一部在以色列,一部在意大利。此外还在多国创作演出多部舞台剧。
桑塔格的父母Mildred and Jack Rosenblatt
童年的苏珊·桑塔格,中式盘扣衣服大概父母由中国带回?
下文主要出自滚石杂志编辑乔纳森·科特1978年在巴黎和纽约对苏珊·桑塔格进行的总计12小时的访谈,1979年滚石杂志只发表了1/3的访谈内容。30多年后,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完整版的访谈记录。唐奇翻译中文,2014年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访谈摘录主要来自该译本,但对部分译文做了改动(改动未必准确,读者请参照阅读英文原版)。
科特在序言中评价:桑塔格的语言如此丰富而流畅,证明了法国人常说的“讲话也能醉人(ivresse du discours )“。桑塔格的对话,像她的文字一样有力,读来痛快淋漓,充满力量,有如作家中的贝多芬。
本文图片和部分对白则来自Nancy Kates导演制作的纪录片《关于苏珊·桑塔格》(Regarding Susan Sontag),2014年上映。诚如Nancy Kates所说,桑塔格“代表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声音,她具有向公众发声的犀利“。“仅仅写一本关于苏珊·桑塔格的书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她实在太上镜了。镜头就是爱她。所以必须制作一部关于她的影片”。
导演Nancy Kates极其用心,认真研读桑塔格作品和档案资料,访谈桑塔格亲友,力图呈现真实的桑塔格。精心挑选配音演员、配乐师和特效制作,无论图像还是音乐,都非常美。
桑塔格的一生见证了思考人生如何成为提升生命、令生命更加完整的活动。“我知道自己害怕被动(和依赖)。运用我的头脑,令我感觉积极(和自主)。这样很好”
“是什么让我感觉强大?”桑塔格在一篇日记中自问,她给出的答案是“爱和工作”,以及她对“心灵的狂喜”的肯定。在桑塔格看来,爱、欲望和思考从本质上是相互联系的活动。用桑塔格欣赏的作家安妮·卡尔森的话来说,“恋爱和认知这两件事让我真正感觉到活着”。
终其一生,桑塔格都试图挑战和颠覆传统,冲破男性/女性、年轻/年老等诱导人们循规蹈矩、回避冒险生活的二元分类的限制;她相信所谓彼此对立的事物,例如思考与感觉、形式与内容、道德与审美、意识与感官,实际上可以视为一体两面——正如天鹅绒的绒毛,正着摸和反着摸,能够产生两种纹理、两种感觉、两种明暗和两种理解。
人们说我写《疾病的隐喻》是一种超脱,实际上我一点都不超脱。
他们告诉我,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所以我要面对的不仅仅是疾病和痛苦的手术,还有我所有的思想将在一两年死去的事实。除了身体上的痛苦之外还有害怕和恐惧,我吓坏了。我经历了不折不扣的动物性的恐慌,但是也经历了无与伦比的狂喜。……愿意迎接死亡绝对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不想说这是一次积极的经历,因为这听上去太廉价,但是当然,其中有积极的一面。
我最先想到的是:我做了什么,必须承受这样的痛苦?我选择了错误的生活方式,我太压抑了。是的,五年前我遭受了巨大的悲痛,这一定是严重抑郁的结果。
然后我问我的一位医生:“你认为哪些心理方面的原因可能导致癌症的发生?”他说:“哦,关于得病的原因,多年以来人们有过各种各样有趣的说法,不过当然没有一个是对的。”他就这样彻底否定了我的想法……我决定不再责怪自己。我跟所有人一样有着产生负罪感的倾向,可能比一般人更甚,但我不喜欢这样。关于负罪感,尼采是对的,它很可怕。我宁愿感到羞耻。
人们的确会对疾病抱有负罪感。我是个喜欢承担责任的人。每当我发现自己生活一团糟,比如跟错误的人在一起,或者在某件事情上走投无路——每个人都会遇到这类事情——我总是倾向于自己承担责任,而不是抱怨都是别人的错。我讨厌把自己看成受害者。我宁愿说:“好吧,我选择跟这个人相爱,事后证明他是个混蛋。”这是我的选择,我不喜欢责怪别人,因为改变自己要比改变别人容易得多。所以不是我不喜欢承担责任,只是在我看来,当你生病乃至患上绝症,就像遭遇车祸,为生病的原因而烦恼一点意义也没有。有意义的是尽你所能保持理性,求助于正确的治疗方案,以及一定要保持求生的意志。毫无疑问,如果你自己不想活了,你就成了疾病的同谋。
你不能对大自然愤怒。你不能对生物学愤怒。我们都会死,虽然很难接受,但我们都要经历这个过程。在你的意识当中,你似乎是一个人被困在一具通常只能体面地维持七八十年的躯壳里。从某个时刻起,身体开始衰退,然后在你后半生或者更长的时间里,你眼睁睁地看着它渐渐损耗,什么也做不了。你被困在里面,当它损耗殆尽,你就死了。
心态导致疾病,而意志力量可以治疗疾病——此类理论,无一例外地透露出人们对于疾病的生理方面的理解何其贫乏。
我发现在疾病的世界里,一个普遍现象是大多数人对科学缺乏起码的理解和尊重。……尽管在我们的社会中医疗行业的运行方式并不尽如人意……一个重症患者要想得到正确的治疗,去首都的一家大型医院比去找巫医可靠得多。这并不是说人们不能被心理暗示的力量治愈,但是我们大多数人对世界的认识越来越复杂,比起那些生活在相对简单的社会中的人们,更不容易对暗示做出反应。……我相信科学知识的存在及其进步性,相信人类的身体作为一种有机生物体,能够被研究和解密。
疾病有其物质基础。……结核病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因为其病因在1882年被发现,但治疗方法直到1944年才发现。送病人去疗养之类的方法根本没用。《魔山》说结核病是变相的爱,卡夫卡说它只是心理疾病蔓延到了身体上。当几乎不再有人死于结核病,所有关于结核病的神话都灰飞烟灭了。所以如果人们发现了癌症的病因却不能治愈它,那么关于癌症的神话还会流传下去。
癌症是一个巨大的隐喻,事实上癌症也的确没有那么多矛盾因素。它就是一种恶的隐喻,不象征任何积极的东西,但它有着巨大的诱惑力。当人们说他们真的痛恨、恐惧或者想要谴责什么东西——就像他们不知道要如何表达一种恶的感觉似的,隐喻是最方便、最可行的方法,来表达他们对灾难、对拒绝接受事物的感受。
不要阐释疾病。不要把一样东西变成别的东西。不是说你不应该努力去解释或理解事物,而是不要说x的真正意义是y。不要摈弃事物自身固有的东西,因为那些东西的确存在。疾病就是疾病。
到了现代,原本归结于结核病的东西一分为二——积极、浪漫的一面给了精神疾病,消极的一面给了癌症。但是还有一种介于二者之间的隐喻,跟结核病一样耐人寻味,那就是梅毒,因为梅毒也有积极的一面。梅毒不仅因为跟滥交有关而充满罪恶感、令人恐惧和高度道德化,而且附带精神疾病的属性。在某种意义上,它正是结核病与其分化之间缺失的一环:一方面是精神疾病,另一方面是癌症。
“70岁听上去很精彩,尽管我得过两次癌症,但我感觉良好,感觉人生仍有很多可能性”。
我们关于人在不同的年龄能够做什么、年龄到底意味着什么的观念是相当武断的——跟性别定式一样武断。我认为年轻/年老和男性/女性的二元对立可能是禁锢人类的最主要的成规。与年轻和男性有关的东西被当作人类的价值标准,其他东西至少没那么有价值,或者干脆是劣等的。老年人有强烈的自卑感,他们因为年老而感到难堪。
你年轻时能做什么、年老时能做什么,跟如果你是女人能做什么、如果你是男人能做什么一样,是一种武断的判断,完全站不住脚。……一生中你总希望拥有尽可能多的选择,不过你更希望能够真正自由地做出选择。你不能拥有一切,你必须选择。美国人倾向于相信一切皆有可能,我就喜欢美国人这一点。但总有一天你会意识到,你不能把一件事无限期地推迟下去,事实上你已经做出了选择。
在男人面前,苏珊·桑塔格从来不是二等公民。她是一般规则的例外。
父权社会的价值观认为相较于男性,女性是次等品。女性在儿童之上、男性之下。她们是有着儿童的可爱和魅力的长大了的儿童。
在我们的文化中女性被划分到感觉的世界,因为男性的世界被赋予了行动、力量、执行力和超脱的能力,女性就被赋予了剩下的情绪和感觉。
我当然承认男性与女性之间存在的区别,不过区别不大。显然,我们文化中的一切都在使这种区别扩大化。根本的区别可能只在于不同的生理结构和性器官。但是我不相信存在所谓女性的写作和男性的写作。……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女人不能写男人写的东西,反之亦然。
汉娜·阿伦特应该被鉴别为一个男性知识分子。她是个女人,但她参与的是男人的游戏,是由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开始,由马基雅维利、托马斯·霍布斯和约翰·斯图亚特·穆勒继承的游戏。她是第一位女性政治哲学家,但她所参与的游戏的规则、理论和渊源可以追溯到由柏拉图的《理想国》建立起来的传统。她从来没有问过自己:“因为我是个女人,所以我应该从不同的角度去考虑这些问题吗?”实际上她没有,我认为她也不应该那样做。
试图建立一种独立的文化是一种放弃寻求权力的方法,但我认为女性必须去寻求权力。我认为女性的解放不仅是拥有平等权利的问题,女性还应该拥有平等的权力,如果她们不参与到现存的机构体系中,她们怎么能拥有权力?
我对女性怀有强烈的忠诚,但是并没有到只把我的作品投给女权主义杂志的程度,因为我对西方文化怀有同样强烈的忠诚,尽管它深受性别歧视的损害和腐蚀,但它仍是我们的文化,即使我们是女人,也必须与这个被腐蚀了的文化共存,然后努力对它做出必要的修正和改变。
我认为女性应该认同那些成就卓著的女性,以她们为荣,而不是批评她们没有表现出女性的性感和柔弱。我的观点是要废除一切隔离,我在反性别隔离的意义上是个女权主义者……我觉得存在一些积极开展运动的女性团体是件好事,但我不认为运动的目标应该是创造或者维护女性的价值观,目标应该是与男性一半对一半。我不会去建立,也不会去废除一种女性文化、女性情感或女性情感的准则。我认为男性变得更阴柔、女性变得更阳刚都没有关系,那样的世界会更加迷人。
“别让男人居高临下待你、凌驾于你——如果你是女人,这经常发生,并且在你一生中将会继续发生。别忍着,叫那混蛋滚”。
“苏,如果你读太多书,你永远嫁不出去了。”桑塔格的继父曾经如是对她说。桑塔格:“我忍不住大笑。这太荒唐可笑了。我从来没想过我会愿意嫁给一个不喜欢别人读书的人。”
我的阅读量很大,大部分是漫不经心的阅读。我喜欢读书,就像人们喜欢看电视一样,我读书有点上瘾。如果我情绪低落,我就拿起一本书,然后感觉就好多了。就像艾米莉·狄金森写的:“花朵和书籍,是抚慰悲伤的良药。”
阅读是我的娱乐、我的消遣、我的安慰、我小小的自毁。如果我觉得世界无法忍受,只要蜷缩进一本书里,书就像一艘小小的宇宙飞船,带我远离一切。不过我的阅读一点都不系统。我的阅读速度很快……好处是我能够读得很多,但是也有缺点,我什么都读得不精,我只是囫囵吞枣地看过很多东西。我比大多数人想的更无知。
我的信仰很少,不过这是一个真正的信仰:我们认为自然而然的事物大多有其历史根源——特别是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所谓的浪漫主义革命时期——我们今天的许多期望和感受基本上都是在那个时期形成的,比如关于幸福、个性、激进社会变革和快乐的观念。我们使用的很多词汇都是在某个特定的历史时刻诞生的。
在1966年一篇题为《给博尔赫斯的一封信》文中,桑塔格将她卓尔不群、鼓舞人心的智慧做了最动人的表达:
“如果书籍消失了,历史就会化为乌有,人类也会灭亡。……书籍不仅仅是我们梦想和记忆的独断总结,他们也给我们提供了自我超越的模型。有的人认为读书只是一种逃避,即从”现实“的日常生活逃到一个想象的世界、一个书籍的世界。书籍不单单是这样的。书籍是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的一种方式。”
“作家往往采取对立的立场。我喜欢这种对立的立场,能够表达异见观点”。
桑塔格15岁时在中学刊物上发表政论:把我们不喜欢的人一律蔑称为“共产主义者”,无法达到争取和平的战争的胜利。
对我来说,写作通常并不是一种享受。写作常常是冗长乏味、令人厌倦的,因为我写作时要修改无数遍草稿。
写作是一种去除性别特征的活动。写作时我不吃东西,或者饮食非常不规律,吃得很差或者干脆不吃饭,而且总是尽可能少睡觉。我的背疼,手指疼,头疼。写作甚至会消灭性欲。我发现如果我有个爱人,然后开始投入一部作品的创作,那么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节欲或者禁欲,因为我希望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写作上。我完全没有纪律性,我只是想起来就写,在一段时间里全情投入,别的什么都不管。
作家的任务是关注世界,但我认为与各种各样的谎言和错误观念作斗争也是作家的任务,这也是我给自己的任务。同样,我很清楚这是一项永远不会结束的任务,因为你永远不可能终结谎言、错误和阐释的体系,但是任何时代都有一些人在跟这些东西作斗争。
对我来说,最可怕的莫过于对我已经说过和写过的东西感到认同,那是最让我感到不安的,因为那就意味着我停止思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