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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姐姐

2015-08-27 张光昕;颖川 飞地

《姐姐词典》中的蒋勤勤




现在雨大得像一种无法伸量的物质

来适应你和我,

姐姐啊我的绞刑台,

让我走上来一脚把踏板踩空。


——朱朱《顽童》


近三十年汉语文学/文艺作品中,闪烁着一个词:姐姐。这里的谓语不是徘徊,徘徊着的是父亲,弓着腰,抽着烟,伴着国际歌:“共产主义,一个幽灵,在魏公村上空徘徊”;也不是滑动,滑动着的是妹妹,是牛奶加入蜂蜜,是舒肤佳原味香皂,带着滑腻的音节:“甜蜜蜜,在哪里见过你?”在政治/公共空间和情欲/私密空间之间,有一种身份无处归类,那就是姐姐。


姐姐是闪烁、跳荡的,也是隐忍、遁逝的。她不是月亮,没它冷艳;不是启明星,没它高贵;不是北极星,没它笃定;它不是恒星,永远失去了被人仰望的资格,甚至也不是流星,那是另一个任性的女子,邻居家的姑娘,太耀眼了,变化太快,不等待任何人爱上她,她总是那另一个。姐姐却总是这一个,母亲用手指了指,一颗从不掉落的陨石,晦暗,沉默,无家可归(她去深圳打工了吗?)。她只会闪烁,把自己一半藏在漆黑的海水里,那么多秘密;另一半是被撕破的旗,随着东西南北风摆动,她什么活都会干。闪烁,是一种无法习得的语言,它跟一种卑微的命运一道降临,是毛孔的翕张,是冷暖软硬,是躲进青草丛里灰色的野鸭子,抖落一身水花。


姐姐 今夜我在等你

那个夏天,那辆火车

带我们去一个地方

爸爸 他在听着汽笛声

妈妈 为你做了白裙子


姐姐 今夜我在想你

我的朋友 他们都老了

只有你 永远十七岁


我已忘了家乡的春天是什么

我已忘了你的颜色是什么

我已忘了他们议论的是什么

我已忘了明天的我是什么


姐姐 今夜我在恨你

你的眼睛出卖了我

你的爱毁灭了我


什么时候我才能忘了你

什么时候我才能靠近你

什么时候我才能忘记你

什么时候我才能靠近你


——李志《1990年的春天》


一个词:姐姐,闪烁在近三十年的汉语文学/文艺作品中。它从不是主流,不是小清新,不是异端,也不是神秘主义。它只是姐姐,采取了闪烁的形式,一只用旧了的灯泡,变凉的白开水。姐姐,闪烁在我们周围,能抓住的却很少,姐姐是一只抽象的蚊子。她们都去深圳打工了吗?我能找到的关于姐姐的四个文本,不一定准确全面,只是顺便想起的。在这个深夜,我听到了四种声音里的姐姐,它们是:


日记


海子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夜色笼罩

姐姐, 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 最后的, 抒情。

这是唯一的, 最后的, 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我只想你。



1、1988,海子的《日记》(最后一句最有名:“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的确啊,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甚至不用多说一句,是不是真的写给西藏女诗人、“拉萨河女神”H的呢?)



2、1992,张楚的《姐姐》(“姐姐,带我回家,牵着你的手,你不要害怕”;听了无数遍,那个侮辱你的男人到底是谁?)



3、1994,朱哲琴的《阿姐鼓》(一个极其震撼、重口味的故事,由一个妹妹讲述,姐姐少女的皮肤被做成了一面鼓,那声音穿透世间的一切事物,打在心上。循环洗脑的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哞”。)



4、2015,徐林的《姐姐》(原唱是台湾电音女王谢金燕,后被中国好声音第四季学员徐林改编,R&B小王子,节奏感爆棚,女朋友火了,把那英也唱嗨了,后来被收入周董麾下。歌词没什么特别深刻的地方,就记得反复重复着那句:“咚滋咚滋咚滋咚滋……跳针跳针跳针”。有点意思。


四个文本放在一起来看,会有很多有趣的发现。文学/文艺作品寄托人类生存的基本精神和意义,都有想要追求永恒感的梦想,即抱有一种追求绝对的原始冲动(或许是人类普遍的一种对“姐姐”的不可能的冲动,很模糊,说不清),这个过程需要借助适宜的形式,它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内容(比如“姐姐”,它是一把剪刀的轴心),并且在历史上存在一个大体的规律和趋势,但也只是以闪烁的形式表达出来而已。


如果把以上四个按先后顺序诞生的文本视为历史性的作品,那么我们会发现:海子在呼唤姐姐的时候,首先讲出来是知识分子的语调,因为他本来是要准备去关心人类的,但却不能抑制思念姐姐,只不过依然停留在《诗经》的抒情地平线上,即“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里出现了一种悲壮的边陲感,边陲就是德令哈,这个地方也因为这首诗闻名遐迩。虽然是边陲,但海子的诗里却充满了身处中心的骄傲感。意思是,人类我都不想关心了,我在想你,姐姐,你比人类还重要,还中心。你是中心的中心,你是母亲中的母亲,你是情人中的情人。另外,海子使用的是现代汉语,并且是从“文革”暴虐中渐渐恢复过来的现代汉语,对接了一种长及千年的农耕文明的古老情感,因而是传统的,并不是先锋的。但是,他却在呼喊姐姐,而不是母亲或妹妹,这一点却是超前的,或者说是天才的。海子的《日记》撞开了囚禁姐姐的铁屋子,他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想给姐姐自由,想让人们看到姐姐,但是姐姐真的跑出来了么?




相比之下,张楚的声音放下了知识分子的架子,成了一个日常化的抒情分子。带着失败和颓废的姿态,有反抗的元素,但显然太势单力薄。因而他的声音是无助的,他呼唤姐姐,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羞涩的、穿着宽大衣服的男孩(但在父亲那里,他已经是大人了,“我的爹整天喝酒,他是个混球。”他说,父亲不是他的对手)。张楚的这首《姐姐》,前奏是很传统的笛子声,忧伤,绵长,背景显然是在城市,而且是黄昏时分的、有些伤感和悲悯的城市,像是吃过晚饭一个青年人在街上溜达,流里流气,想着心事,不断絮叨,胡言乱语,憎恨着家庭和社会,呼唤着心里的姐姐,只有在姐姐面前,一个失败的男人才能回忆起有尊严、有爱的时刻,除此之外,他遇到的,全都是沮丧和伤害。同时,一个男人其实也在姐姐那里认识女人,从而认识人类的,这点很重要。在这里,城市不再是中心,因为流浪在城市里的人并没有中心感,而是充满了边缘感,溃散感。想想20世纪90年代初中国的精神状况吧,一个理想主义的年轻人该经历怎样的创伤和苦闷?一个男人的梦想是渴望让姐姐牵着手回家,不再想什么革命,不再惦记着出人头地,张楚似乎又回到了海子那里,社会带给他过早的疲惫,让他成了传统世界的渴慕者。张楚的声音在高潮部分是极其绝望的,有些失声、走调和破音,但我们最爱听这部分,那是形式的内容,已经出神入化了。


朱哲琴的《阿姐鼓》走了一条精英主义的路子,她不讨好大众,她要讲故事,当然是用音乐,用形式。《阿姐鼓》是自我边缘化的,它要让有心人自己循声而去,而不是让她主动靠近他们。故事是最好的故事(一个年轻女孩的死,却在乐器中复活,谁来写都不会差,因为最上乘的元素已经具备了:生和死,女孩和乐器),音色也是最好的音色,创作者果断拒绝了媚俗的低级情爱题材,不是男女之爱,而是一个少女对另一个少女的讲述,这是罕见的,这里的姐姐,是一个女人的姐姐,而不是一个男孩的姐姐。西藏的宗教气氛,自然的过滤掉了一件通俗作品该有的伎俩和枝蔓(尤其滤掉了世俗的情爱),而是一上来就面对人类的生死问题,接着用艺术的方式解释了它,一件乐器出现了:阿姐鼓。用少女的皮制成的一面特殊的鼓,敲响阿姐鼓,那声音是扣人心弦的,甚至是深具教益的。值得留意的是,高潮部分在重复的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哞”——一切的道理和故事都在这反复的念叨之中,像僧人的转经筒,像咒语,像新闻联播开场音乐,像夜晚的磨牙声。鼓,其实就是骨,整个文本就是一个骨架,没有肉,肉是会换来情欲烦恼的,但骨会穿透一切柔软和虚妄的东西,硬邦邦的挺立在那里。“嗡嘛呢叭咪哞”,一种精神内容开始以一种特别的形式来代替、重复,并且无需解剖。似乎,人类最终把心交付给物,一种实在、可靠的技术,海德格尔的《艺术作品的本源》对此有精彩的分析。


最后要说的,是中国好声音第四季学员徐林改编演唱的这首《姐姐》,曲调很新潮,风格明快,一听便知是我们正经历的这个时代的声音,节奏蓝调,天才的改编:快速,上口,拒绝思考,打破规则(只因服膺了另一种规则),无需前思后想(如海子),不用伤感无助(如张楚),也别玩那玄乎的(如朱哲琴),我就要这个Style。一个姐弟恋的故事:“不要再叫啦,叫我什么姐姐……”。这个故事,其实并没有什么故事,只是几句暧昧的表白(谁喝醉了都会说这样的话);其实也并不是什么表白,只是一些用掉即废的情绪(像发皱的卫生纸);其实也不是什么情绪,只是一连串的器物的声音嘛:咚滋咚滋咚滋咚滋……(注意,真的不是啪啪啪)。这里出现了一种明显的乐器的声响,成熟的技术痕迹,但是人嘴发出来的,并没有阿姐鼓那种庄严肃穆,也不是情人间心跳的节奏,它并不走心,而是始终裸露在外,不断地向外派遣,连击,发泄,逃逸。一种物的爽意油然而生,是快乐和痛感的混合,如同萨德的皮鞭,如同爱人的爱,一个人把自己没有的东西奉献给另一个并不需要它的人。这是另一种“嗡嘛呢叭咪哞”,却是反向的,不再指向内心,而是无限向外铺排,一去不返,勇往直前,没有回音。这就是现代时间。只有瞬间,只有消逝,源源不断,但永远是一次性的。是的,让我们就用每一个瞬间去抵达永恒吧,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相信每个刹那都形成一个灵魂的极限,在那一瞬间,我们不再为感情负责(爱姐姐和恨姐姐一个样),也就不存在什么伤害;在那一瞬间,我们尽情作恶、尽情取乐(跟姐姐调情),也就不用为坚硬的道德而怵惕和后悔;在那一瞬间,我们忘记一切(忘记姐姐,忘记自己),也就把整个人都融化进那个声音之中,像登上一班开往随便什么地方的列车,哪里都好,只要不在这里,哪都好。


只有“咚滋咚滋咚滋咚滋……跳针跳针跳针”。当人类把灵魂付诸技术的时候,技术的界限也凸显出来,人必须服膺技术的时间和脾气,等待它的好心情。唱片的跳针,上帝的失灵,人性的弱点,思想的沉默,每当这个时候,音乐就会诞生,整个时空里只有音乐。海涅说:“文词结束之处,音乐即告开始。”相对于心、物和词,相对于历史、思想和修辞,音乐是独立的,抵达了某种纯粹性。尽管它是闪烁的,是遥不可及的,是不可认知的,是绝对律令,就像脆弱的我们说出:姐姐。


2015年8月22日凌晨,科学城,拇指草就。



原文作者张光昕,诗评家,文学学者,北京某高校讲师。飞地独家约稿整理,转载请提前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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