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志:鞭刑艺术家
《无题》 佚名 1986
→ → →
← ← ←
我在K县城上初一的时候,收藏了一批绘画,我知道这说起来会很奇怪,但是我真的有一批现在看起来很珍贵的收藏……那时候上学的路上会经过一座石板的平桥,桥边有一个大约一百多平米的垃圾堆,我经常到那儿翻垃圾,找些铜丝铁丝去卖钱。有时会找到几根一两米长的电线,那是相当不错的收获了,然后用火把上面的塑料烧化,勒出里面的铜丝来,开始的时候经常被融化的塑料烫到手,后来有了经验,每隔几厘米烧一下,一截截把裹在铜丝上的塑料抽出去。有时会发现奇怪的东西,比如一包用俄文写的明信片,我就会把贴有邮票的地方剪下来,用水把邮票泡出来……
有一天,我看见了一些奇怪的画作,是用广告色颜料画的头像,每一张大约8开纸大小。这些画和学校美术课所学的完全不同,它们十分怪异的颜色,而且每一笔都如在一次痉挛中完成的。大概有差不多半年时间,基本上我每隔几天都能捡到几张,藏在连我父母都不会找到的地方。
几年以后,我认识了这些画的作者。那时我已读高一,也开始在河边画速写、到招待所找住客画头像了,并且也知道梵高、劳特累克、野兽派什么的了。但是我觉得我“收藏”的这位“画家”的画还是最独特的。一个画友有次把我带到“画家”在粮库的家里,去的时候是傍晚,粮库很空旷,十分安静,空气中有大米的气味,混杂着一点酒糟的香味。而他是单独住在我们需要走很长路才到达的杂草丛生偏僻之处,一个废弃的小仓库里。
他比我年长十岁,很瘦,不停地抽烟,看起来很内向,但和我却很聊得来。他原来在县文化馆工作,后来进了监狱。这是因为他给妻子的妹妹画画时,把她画成了裸体,妻子一怒之下,去他单位闹,赶上80年代严打,他马上被抓起来,差点被判了死刑,后来他单位保了他,关了几年就放出来了。
他说,在监狱时,经常被殴打,狱警一边用鞭子抽他,一边让他给他们画像。我那时“收藏”的画作,就是他一边挨着鞭打一边画的狱警们的头像,同牢房的犯人也一边打他,一边让他画裸女,他在监狱差不多画了几百张。
出狱之后,他还是喜欢画画,他去粮库当搬运工,大部分的收入都用在买颜料上。我在他家还第一次见到了油画颜料(他后来画了不少油画)。画画,是他源源不断的欲望,不知为什么,另外一种源源不断的欲望在他身体里产生了——他每隔几天,最多不过半个月,就渴望被鞭打,在鞭打中画画,他获得类似狂喜的感觉,之后整个心身才能平静几天。“你知道吗?”他对我说:“在疼痛中画的每一笔都获得超我的体验。”当然我不理解,但是我记住了他说过的那些话:
“感觉不到自己时,画的每一笔都是美妙的。”
“我画的每一笔都没有价值。”
“是神攥住我的手在画,被神攥住一定是非一般的痛。”
“神通过疼痛使我忘记自己,因而他才显现。”
这和我后来看到的杜尚的话有某些契合:“所有人造的都没有价值。”
他有个也在粮库做搬运的情人,我见过那个女人能扛起两麻袋稻谷疾步如飞。他告诉过我他请求他的女友鞭打他,我也见过他画的她的裸体,硕大的乳房差点把我眼珠子震下来。他画得越来越不写实,笔触也越来越疯狂。我知道,每一笔都来自一次剧痛。他把一些画送给了我,更多的是重复使用这些画布,一次次覆盖原来的画,使它们像反复结痂的身体。有的是一次短时间画成的,有的反复画了很多次。
在我考上美院的前一年他去世了,因为那个硕壮的女朋友和他好了两年之后离开了,于是再没人愿意协助他进行“鞭打绘画”,他死于自己组装的一台鞭打机,用马达、几个齿轮和一条牛皮鞭子组装的。
他用这台鞭打机继续创作了两年。可能他需要的强度越来越大,或者机器突然失灵了,人们发现他时,他身上有几百条鞭痕,如一片密集茂盛、兴奋绽放的女阴之花。他痛快地享受了一场厉鞭的暴雨。他倒在最后那张画下,我见过,是一件杰作。
写于2014.4.25,北京
本文选自《飞地》第十一辑《十年的变速器》,转载请提前告知。
更多内容请购买杂志获取。
点击下方阅读原文前往微店购买
诗 歌 朝 向 未 来
我们的领土,我们的飞地
飞地传媒(Enclave Media)为致力于推广与传播诗歌艺术的独立文化品牌。Enclave源自人文地理术语,借以命名文化品牌,意在喻指当代思想、精神之领土与净地。飞地传媒目前创办有《飞地》丛刊、飞地书局、飞地影像局等,力行以独立、开放、前瞻的姿态,专注于对诗歌、艺术等文化形态的深度梳理、纪录与传播,藉此构建与守护我们共有的人文领地。
——敢不敢回复下面的词给我——
[来嗑药]
妖怪|姿势|逗逼|找茬|姐姐|艳情|达利|卓别林|脱衣舞|蒙德里安|杜拉斯|八卦|烧书
[诗专题]
九月|秋天|爱情|死亡
[文艺侠]
南希|阿什贝利|维韦克|薇依|佩索阿|麦克尤恩|荷尔德林|三岛由纪夫|策兰|科塔萨尔|安徒生|沃伦|黄灿然|王敖|朱琺|臧棣|何藩
[梦游屋]
UFO|兔子|凤尾船|窗户|神话|忧郁|浮世绘|搏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