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起的时候很短,而命运是漫长的 | 顾城谢烨书信选
1979年,顾城和谢烨在一列火车上邂逅,接着开始不间断地书信往来,以下是其中一部分。1983年8月5日,两人结婚。激流岛事件发生在十年之后。
买票的时候,我并没有看见你,按理说我们应该离得很近,因为我们的座位紧挨着。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见你了吗?我和别人说话,好像在回避一个空间、一片清凉的树。到南京站时,别人占了你的座位,你没有说话,就站在我身边。我忽然变得奇怪起来,也许是想站起来,但站了站却又坐下了。我开始感到你、你颈后飘动的细微的头发。我拿出画画的笔,画了老人和孩子、一对夫妇、坐在我对面满脸晦气的化工厂青年。我画了你身边每一个人,但却没有画你。我觉得你亮得耀眼,使我的目光无法停留。你对人笑,说上海话。我感到你身边的人全是你的亲人,你的妹妹、你的姥姥或者哥哥,我弄不清楚。
晚上,所有的人都睡了,你在我旁边没有睡,我们是怎么开始谈话的,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你用清楚的北京话回答,眼睛又大又美,深深的像是梦幻的鱼群,鼻线和嘴角有一种金属的光辉,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给你念起诗来,又说起电影又说起遥远的小时候的事。你看着我,回答我,每走一步都有回声。我完全忘记了刚刚几个小时之前我们还很陌生,甚至连一个礼貌的招呼都不能打。现在却能听着你的声音,穿过薄薄的世界走进你的声音,你的目光,走着却又不断回到此刻,我还在看你颈后的最淡的头发。
火车走着,进入早晨,太阳在海河上明晃晃升起来,我好象惊醒了,我站着,我知道此刻正在失去,再过一会儿你将成为永生的幻觉。你还在笑,我对你愤怒起来,我知道世界上有一个你活着,生长着比我更真实。我掏出纸片写下我的住址,车到站了你慢慢收拾行李,人向两边走去,我把地址给你就下了火车。
“你还在笑,我对你愤怒起来,我知道世界上有一个你活着,生长着比我更真实。”
你是个怪人,照我爸爸的说法也许是个骗子,你把地址塞在我手里,样子礼貌又满含怒气。为了能去找你,我想了好多理由,我沿着长长的长着白杨树的道路走,轻轻敲了你的门,开门的是你母亲,她好象已经知道了我,就那么注意地看我。你走出来,好象还没睡醒,黑纲笔直接放在口袋里。你不该同我谈哲学,因为衣服上的墨迹惹人发笑,我想提醒你,又发现别的口袋同样有许多墨水的颜色,才知道这是你的习惯。我给你留下地址,还挺傻地告诉你我走的日子,离开那天你去送我,我们什么都没说,我们知道这是开始而不是告别。
你会给我写信么?你说会的。写多少呢?你用手比了比,那厚度至少等于两部长篇小说。
收到你寄出的避暑山庄的照片了,真高兴,高兴极了,又有点后悔,我为什么没跟你去承德呢?斑驳的古塔夕阳孕含着多少哲理,又萌发出多少生命,无穷无尽的鸟没入黄昏,好象纷乱的世界从此结束,只有大自然,沉寂的历史,自由的灵魂。太阳落山的时候,你的眼睛充满了光明,像你的名字,像辉煌的天穹,我将默默注视你,让一生都沐浴着光辉。
我站在天国门口,多少感到一点恐惧,这是第一次,生活教我谨慎,而热血却使我勇敢。
我们在火车上相识,你妈妈会说我是坏人吗?
今天我觉得精神特别好,现在可以告诉你,我病了,发高烧昏昏沉沉好几天,今天我真的觉得我已经好了。
这几天躺在床上,天天看或者说是听你的信,也许我真从你那带走了灵魂,它不时聚成你的样子,把你的诗送到我耳边,我好象一个住在海边的姑娘,听小石子在海水里唱歌。
你的信让我看见了将来,多好,为什么我不能和你一起看看将来呢,我感到云从松树上升起来,你一步步走上台阶,你就在我身边,我相信,这是命运,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短,而命运是漫长的。
这会儿,起风了,风吹起我的头发,好象把我的灵魂也吹得飞升起来,我太高兴了,真累。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你,像兄长那样站在我面前,你礼貌地带着我走路,给我讲安徒生,讲法布尔的故事,讲路边的草怎么结出果子,瓢虫有多少斑点,你神气地走在路上,好象整个北方都属于你,也许,你还要回到你少年时放猪的地方,走被雨水冲坏的路,白石头美丽地显示出来,你的目光注视着它,穿过巨大的天空,向东方伸去,苦咸的泪洒遍荒凉的土地,到处是白蒙蒙的,就像雪,像冬天,你就在这上面走,越来越远,你还是相信有一个河岸,那里的土地被晨光照亮,曲曲折折的,有许多鸟,许多大雁在那栖息,它们把头放在翅膀下面睡觉,你是属于它们的,你会飞,眼睛里映着我们的世界,而我只能躺着,躺在热砂子上生病。
真不想让你走得太远,我曾想过用手遮住你的眼睛,现在不了,真的那么做,会使我不得安宁的。没人说你是坏人,火车开来开去上边装满了人,有好有坏,你都不是,你是一种个别的人。
“没人说你是坏人,火车开来开去上边装满了人,有好有坏,你都不是,你是一种个别的人。”
我手一触到你的信就失去了控制,我被温暖的雾的音响包围,世界像大教堂一样在远处发出回声,你漂浮着,有些近了。
我醒来的时候,充满憎恨,对自己的憎恨,恨自己的小小的可怜的躯壳,它被吸在地上,被牢牢地粘在蜘蛛网上,挣扎,现实不管你怎么憎恨,都挨着你,吸着你,使你离梦想有千里之遥。
我总要把你的名字写错,写错了还挺高兴,不知为什么。
你开始讲生活了,语气沉重,我知道生活不受我们意志的支配,可我并不害怕,因为有一种在痛苦中孕育的力量,使我能拒绝它,能把门嘭地关上。当然,我希望你不在门外。
我不太敢相信现实,我相信你,甚至觉得了解你比了解我自己还多些,你了解我吗?我了解我吗?那天在北京站,我们告别的时候,我曾慌乱地闪过这些念头。
现在我伸出我的手。
你把我想得很好,这使我高兴,也很紧张,因为我毕竟是个渺小的人。
我想做一个好人,甚至还想有价值,这二者是统一的,我说的价值首先是内心的价值,小时候我这么写过:向着光明走去,擦洗着自己的灵魂,用决心和毅力,抛去身后的暗影。负载着罪恶活着比死亡更可怕。在痛苦、疑惑、内疚面前,我最不能忍受的是内疚。由于自身的叛卖行为,你看不起自己,不管你在尘世获得什么,这种蔑视都将伴随你终身。我深深地知道世界上只有一种快乐,那就是问心无愧的快乐,做一个好人的快乐。做一个艺术家,他要受到惩罚,因为他要穿过现实的罪恶,把这种信念带给人世,他要告诉人们在那个河岸上(就是你说的被晨光照亮的河岸),有这种快乐。这里没有,商店里也没有,彩车里没有,高高的检阅台上也没有,他做了一个轻微的手势,他获得了价值。他也为此受到惩罚。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但我知道要做,在我失败的时候,在世界的门都对我砰砰关上的时候,你还会把你的手给我吗?
我不怕世界但是怕你,我的理智和自制力一点都没用,阿克琉斯是希腊神话里的英雄,他不会受伤,因为生下来时,被母亲握住脚在冥河中浸过,他不会受伤,但被母亲握过的脚跟却是他唯一的致命之处。
刚才看了电影,看见什么都想到你,我终于受不了了,我跑出来,脚踏着宽宽的台阶,我跑到了桥上,念你的名字,河水在巨大的黑暗中流去,最沉重的只是一刻,这一刻却伴随着我,河水在远处变成了轻轻的声音,而我却活在涌流之中。我看见我的手在黑暗中移动,遮住一粒粒星,一盏盏灯,一粒粒小虫的歌唱。
今天没有收到你的信,我失望极了。
顾城:“你把我想得很好,这使我高兴,也很紧张,因为我毕竟是个渺小的人。”
信在路上呢,像我们坐火车一个往南,一个往北,轰隆隆那么近,之后又错过了。
你的手放在夜的水里干嘛?那样你会累的,放得太深就要受苦,而你有许多事要做,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相遇还不到两个月,你还不知道我呢,你还不知道自己,自己是不容易了解的。小的时候,我喜欢长头发,总想留上小辫子,不愿再剪短发,可我不会梳头,妈妈每天到点就得上班,也没有时间把我刚刚长得够握成一小把的头发耐心地梳成好看的小辫子,每天要做这件事将成为她生活中的一大负担。终于有一天,她不顾我的反对,硬是把我的头发又剪成了短发。我觉得自己像个男孩子一样,那么沮丧地站在院子里,心里恨透了那把剪子,恨透了我妈妈,决心再不跟她说话了。她是军人,在部队的医院工作,那时候我倒不觉得军人都象她那么厉害,因为亚如(我小学的同学),的妈妈就给她留了辫子,还有粱娟的妈妈就常常笑,她经常笑得老远都听得见,她还给我吃过自己做的泡菜田茭,我直傻得开始想象换一个妈妈了,我要挑一个最好的,在我认识的所有小朋友的妈妈中间,我一个一个地想过去,找了一遍,结果却全被我自己否定了,这时我已忘记了头发,可我还在无名地恨着我妈妈,不过我又不得不承认,我没有发现一个人能够换过来当我的妈妈,没有人能做我的妈妈,只因为我是她的女儿,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这道理太简单了,没有原因,尽管当时我想出了好些非常可笑的理由,但却不是唯一的。从妈妈那,我知道了一点自己这是件早被注定的事,我要的一切都天经地意地在我心中,一切远离自身的挣扎、渴望和要求都是徒劳的。
也许我们此刻经历的河水和星星,就是我们走向自身的台阶,当你成为真的你的时候,你才知道了自己,知道我,才能成为我,那时,我就是你,我们再不知道黑夜是什么,我们走上台阶,走近我们相见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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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不敢回复下面的词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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