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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索阿:回忆我的导师卡埃罗

2015-09-23 杨铁军 译 飞地


Fernando Pessoa strolling down Chiado Square (Lisbon), with his friend

佩索阿与他的朋友穿过里斯本的希亚多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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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尔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1888年生于葡萄牙里斯本,父亲在他不满六岁时病逝,母亲再嫁葡萄牙驻南非德班领事,佩索阿随母亲来到南非,在那儿读小学中学和商业学校。在开普敦大学就读时,他的英语散文获得了维多利亚女王奖。1905年他回到里斯本,次年考取里斯本大学文学院,攻读哲学、拉丁语和外交课程。他常去国立图书馆阅读古希腊和德国哲学家的著作,并且继续用英文阅读和写作。作为诗人的佩索阿有多个异名。他死于1935年1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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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注:本文作者是佩索阿的异名“冈波斯 ”。主体是从赞尼斯的英译本译出,参照了其它两种英译,Edwin Honig和Bernard MacGuirk and Maria Manuel Lisboa译本,做了一些字句的校正,并从两个译本互参补足了赞尼斯没有翻译的关于华兹华斯的部分,关于雷耶斯论谎言的段落,以及卡埃罗去世的一些段落,是三个版本的"和合本",补足的段落有些顺序可能有误。



回忆我的导师卡埃罗

阿尔瓦罗▪德▪冈波斯 译:杨铁军



我是在很特殊的情况下遇见我导师卡埃罗的,和人生所有场合一样,那样的情况微不足道,却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我在苏格兰完成了差不多四分之三的海军工程学课程后,踏上了去东方的航程。返回的途中,因无法忍受继续海上航行,我在马赛下了船,从陆路到了里斯本。有一天我的表兄带我去立波特罗省,他在那儿因生意往来认识卡埃罗的一个表兄。就在那人的家里我遇到了我未来的导师。这就是所有可资说明的,像小小的种子,开始世上所有的孕育。
我还能看到他,用灵魂的清晰度看到他,连记忆之泪也遮蔽不了,因为这样的看不是外在的。我现在看他就像我第一次看他那样,以后也许永远会这样看:首先是一双儿童才有的无畏的眼睛,然后是有点突出的颧骨,肤色苍白,有一种奇怪的,发自内部而来自不是外表神态的希腊式的沉静。 他有一头金黄的浓发,在暗淡灯光下看去有点发褐。个子中等偏高,肩有点内收。外表看上去很白,笑起来真诚,声音也是,他的语调似乎不求言外之意只专注于言辞——不高昂也不柔和,清晰,自然,不犹豫,也不羞怯。蓝色的眼睛总盯着什么。如果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的话,那肯定是他的额头——不高,但白得不可思议。我重复:正是他额头的洁白,甚至比他的脸色还要白,给了他一种崇高的气质。他的手有一点细长,但不过分,手掌宽阔。最后才让人注意的是他的嘴,好像对这个人来说,言谈不如其存在那么引人注目似的;他嘴部的表情,有那么一种微笑,我们会在诗里将其归诸美丽的静物,仅只因为它们使人愉悦——比如花,起伏的原野,和阳光照耀的水面,这是一种为了存在,而不是为了交流的笑容。
我的导师,我的导师,他死时那么年轻!仅只是一片阴影的我,再次在此阴影中看到了他,在我死去的自我尚保存的回忆里……
那是我们第一次谈话,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这儿有个叫做理查多▪雷耶斯的家伙,我肯定你会很高兴和他认识。他和你很有些不同。”然后又加了一句,“万物皆与我们不同,所以它们存在。”
这句话说出来,像一则地球公理,一下子把我震坏了——就像每一次占有,刺入我灵魂的最深处。但和肉体的诱惑相反,它在我身上造成的效果,就好像我用所有的感觉,在刹那间感受到了一种我从来没有过的童贞。
卡埃罗的感受力特点是对事物进行直接理解, 关于这点我曾用一种友善的乖戾,给他引用了华兹华斯认为缺乏敏感的诗行:
河畔的一朵樱草花
对他来说就是一朵黄色的樱草花,
没有更多。
我是这样翻译的(没有翻“樱草花”这个词,因为我不知道这花或植物的名字):“河畔的一朵花/对他来说就是一朵黄色的花,/没有更多。”
我的导师卡埃罗笑了。“那个简单之人看的很准:一朵黄色的花除了一朵黄花之外没有更多含义。”。
但忽然他变得若有所思。
“有一点不同”,他补充说,“这取决于你认为那朵黄花是很多黄花中的一朵,抑或只是那朵黄花自身。”
他接着说:
“你的英国诗人的意思是,对这样一个人来说,黄花是一种普通的经验,或者说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物。但这是不对的。我们看到的每件事都应永远是被初次看见,因为我们对它的看也确实是初次。每朵黄花都是一朵新的黄花,虽然人们还把它当作跟昨天一样。人不同了,花也不同了。黄颜色本身也不同了。很遗憾人们没有眼光,认识不到这点,否则大家就会皆大欢喜了。”




我的导师卡埃罗不是异教徒,他是异端本身。理查多▪雷耶斯是一个异教徒,安东尼奥▪摩拉是一个异教徒,我也是异教徒,费尔南多▪佩索阿本人如果不是像一团往里缠的线球的话,也是一个异教徒。不过理查多▪雷耶斯是通过性格成为异教徒的,安东尼奥▪摩拉通过智慧,而我是通过我的反叛,也就是通过我的性情。卡埃罗的异端是无法解释的,是一种圣体共在的表现。
我将用一种定义不可定义的事物的方式加以澄清:也就是举例。如果把我们和希腊人相比,他们最吸引人注意的一点是对无限的回避,他们对无限没有什么概念。我的导师卡埃罗也有着同样的非概念。现在我就来列举一下我们之间的谈话来说明这一点,我敢保证我的复述的准确性。
在阐述他的诗集《羊的守护者》里的一首诗的时候,他告诉我有些人称他为“物质主义诗人”。虽然我对这个标签不以为然——因为没有什么正确的标签来概括我的导师卡埃罗,但我却对他说这个标签也并非完全荒诞。我为此解释了一下古典物质主义。卡埃罗用一种痛苦的表情听我说完,才出口反驳:
“但是这很愚蠢。这就好像教士没有宗教,也因此没有任何借口为之辩护。”
我一愣,随即指出了物质主义和他的观点之间的一些相似处,虽然并没说他的诗。卡埃罗反对道:
“但你称作诗的东西其实是一切。它不是诗,而是一种看。那些物质主义者是瞎子。你说他们认为空间是无限的。他们从哪儿看到的那个无限?”
我糊涂了,说:“难道你不把空间看作无限的?难道你能不把空间看作无限的?”
“我不把任何事物看作无限的。怎样才能把事物看作无限的呢?”
“假设存在一个空间,” 我说,“在此空间之外存在更多的空间,后者之外又有更多,如此类推……没有尽头……”
“为什么?”我的导师卡埃罗问。
我脑子里一团糟。“假设有尽头!”我喊道,“尽头之后呢?”
“如果它结束了,”他答道,“那么后边什么都没有。”
这种辩论很孩子气和女性化,因此无法辩驳,把我都搞糊涂了,最后我说,“你真的如此想象吗?”
“想象什么?想象事物存在界限?这有什么奇怪!无界限的东西不存在。存在就意味着有另外的东西,就意味着每样事物都有界限。想象一物为一物,而非其外物,这很困难么?”
讨论至此我感觉不是在和一个人而是和一个宇宙在争辩。我做了最后一次努力,用一个有点牵强的论点来说服自己我是对的。
“好吧,卡埃罗,比如数字……数字在哪里结束?任何一个数字——比如34。34之后是35,36,37,38,等等,一直数,永远数,没有尽头。不管多大的数字,总有一个更大的……”
“但那不过是数字。”我的导师反对说。然后又加了一句,眼睛里满是无限的童真,看着我问:“以现实而言,34又是什么?”
有些句子,因为从深处来,能定义一个人,或者,一个人通过它们定义了没有定义的他自己。我忘不了雷耶斯为我定义了他自己的那次。他在讲关于谎言的话题,他说,“我鄙视谎言,因为它不准确。”理查多▪雷耶斯的全部——过去、现在、将来——都包含在此了。
我的导师卡埃罗,虽然除了他自己没说别的,却可以被他的任何句子定义,不管这些句子是写出来的,还是说出来的——特别是在《羊的守护者》写了一半之后的那段时期。在这许多句子中,手写的也好,印出来的也好,抑或是他说给我听的也好,我能汇报或不汇报的、有着最大程度简单性的一句话,是有一次他在里斯本对我说的。他当时谈的是我不知道的,关于如何从每件事与其自身关系的角度看它的问题。我突然问我的导师,“你对你自己满意吗?”他答道,“不:我满意。”这就像地球的声音,什么都是,什么又都不是。



Fernando Pessoa drinking a glass of wine in a tavern in 1929

1929年,佩索阿正在一家酒馆里喝酒


有一天卡埃罗给我讲了一件让人无比惊异的事。我们在谈话,或者说,我在滔滔不绝地说话,关于灵魂的不朽。我觉得这个概念即便是错误的,对我们而言也是必需的,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理智上忍受存在,才能把它看做某种或多或少的意识,而不是一堆石头。
“我不知道对事物而言必需意味什么。”卡埃罗说。
我没有直接回答,说:“告诉我,你对你自己意味着什么?”
“我对我自己意味着什么?”卡埃罗复述了一下,然后说,“我是我众多感觉中的一个。”
我从来没有忘记那句话在我灵魂里制造的震惊。它对我有很多的影响,有些和卡埃罗的本意是相反的,但全都是自然勃发的——像一束阳光无意于射出光线一样。

和我的导师卡埃罗最有意思的一次谈话是在里斯本,我们小圈子里的人都在场,最后话题归结到现实的概念。
如果我记忆无误,我们谈到这个话题的起因是费尔南多▪佩索阿所说的一句话,是关于此前我们谈到的某个话题。佩索阿的原话是这样的:“存在的概念不允许部分或者程度,事物或者是,或者不是。”
“也许没那么简单,”我反对说,“这个存在的概念需要分析一下。它听起来就像一个形而上学的迷信,至少从相当的程度来说是这样的。”
“但是存在的概念不对分析敞开,”费尔南多▪佩索阿说,“原因恰恰是它的不可分割性。”
“概念也许不对分析敞开,”我说,“但它的价值可以分析。”
费尔南多说道:“概念有独立于它自己的‘价值’吗?一个概念——就是说一个抽象的观念——从来不多于或少于它自己,因此不能说它有价值,因为价值总是有多少的。一个概念在其使用或应用之中也许有价值,但那个价值存在于它的使用和应用之中,而不是在概念的本身里。”
我的导师卡埃罗,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一边的对话,忽然插话道,“没有多少就没有存在。”
“那又是为什么?”费尔南多问。
“因为现实的东西总是有多有少,除了现实的东西什么都不存在。”
“给大家举个例子吧,卡埃罗。”我说。
“雨,”卡埃罗答道,“雨是现实的,所以它可以下多,或者下少。你如果说,‘雨没有多少之别’,我就可以说‘雨不存在’。当然,除非你指的是这当下一刻的雨,那么在这一刻雨确实是它之所是,如果多了少了,就不是它了。 不过我指的还是别的——”
“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打断话头进来,还没来得及说出我自己都不记得的话,费尔南多▪佩索阿已经转身对着卡埃罗,用他的烟斗指着说:“告诉我,你怎么看待梦,梦是不是现实的?”
“我怎么看待阴影,就怎么看待梦,”卡埃罗出人意料地答道,一如往常的思维敏捷,“一个阴影是现实的,但它比一块石头的现实要少一点。一个梦也是现实的——否则它就不是梦了——但它比一个物体的现实要少。现实就是如此。”
费尔南多▪佩索阿有一个优势,他更多生活在观念里而不是他自己的体内。他已经忘了他在辩论什么,甚至忘了他刚才所听到的事情的真伪;他沉浸在这个新理论的形而上学的可能性上,根本不管它的真伪。那些美学家们就是那样。
“非常好的想法!” 他说, “彻底的独创性!我从来没那样想过。”(“我从来没那样想过?” 就像别人比他先想到是不可能的似的,费尔南多!)“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会把现实看作某种允许程度的不同的东西,这就相当于说存在是一个数字的观念而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抽象的观念…”




“你说得我有点糊涂了,”卡埃罗犹豫着,“不过,是的,我认为你说得对。我的观点是这样的:某事物是现实的,就意味着也有其他现实的事物,因为不可能只有一个单独的现实的事物;而事物要想现实,就必须不是其他事物,所以它就不同于其他事物;既然现实性是一种类似于重量和大小的东西——否则就没有现实了——既然所有事物都是互不相同的,那么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事物不具有相等的现实性,就如同事物有重量和大小的差异一样。永远有差异,不管这个差异多么微小。现实性就是如此。”
“越发精彩了!”费尔南多▪佩索阿喊道,“很明显,你把现实性看作事物的一个属性,因为你把它比作重量和大小。不过告诉我,现实性自己是什么事物的属性,现实性的背后是什么?”
“现实的背后?”我的导师卡埃罗重复了一遍,说,“现实的背后什么都没有,就如同大小的背后什么都没有,重量的背后也什么都没有。”
“但是一件东西如果没有现实性,它就不可能存在,而一件东西没有大小和重量的话,还可以存在……”
“不对,一件本质上具有重量和大小的东西失去这些属性的话就不存在了。石头没有大小不能存在,石头没有重量不能存在。但石头不是尺寸,也不是重量。石头不可能存在而无现实性,但石头不是现实性。”
“好,好,”费尔南多不耐烦地说,在脚下虚浮之前想抓住一点不确定的念头似的,“当你说‘一块石头有现实性’的时候,你实际上把石头和现实区分开来了。”
“那自然。石头不是现实,它具有现实。石头仅仅只是石头。”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就像我所说的。石头是石头,必须具有现实性才可以成为石头。石头是石头,必须具有重量才可以成为石头。一个人不是脸,但必须有一张脸才可以成为人。我不知道其中的理由,我更不知道这理由以及所有事物的理由是否存在……”
“你知道,卡埃罗,”费尔南多沉思着说,“你在构造一种和你所想所感相对立的哲学。你在创造一个个人的康德主义,把石头看做一种主体,一个自是的石头(a stone-in-itself)。请让我解释……”他开始解释康德的观念,卡埃罗所说的又是怎样多多少少符合康德的观念。然后他指出其不同,或者说他认为的不同,“对康德来说,这些属性——重量,大小(不包括现实性)——是被我们的感知,或者我们观察的事实,强加给石头本身的概念。你似乎是在主张这些概念和石头都是一样的事物,这就使得你的理论很难掌握,而康德的理论——不管正误——是完全可以让人理解的。”
我的导师卡埃罗聚精会神地听着。他眨了一两次眼,就好像抖走睡意那样抖出思想。想了一下,他说“我没有理论。也没有哲学。我看,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把一块石头叫做一块石头,只为区别于一朵花,或者一棵树——或者所有,换句话说,所有不是石头的事物。但每一块石头都不同于其他的石头——不是因为它不是石头了,而是因为它重量不同大小不同形状不同颜色不同。也因为它是一件不同的物。我把一块石头叫做石头把另一块也叫做石头是因为他们共有一种我们称石头为石头的特性。但其实我们应该给每块石头以它自己的个别的名字。我们没有如此命名所有的石头,那是因为我们不可能想出那么多的名字,而不是因为那样做不对——”




“你先回答我这个问题,”费尔南多▪佩索阿打断他,“你的立场才会清晰一点。对你来说,有一个可以相当于大小和重量的‘石头性(stoniness)’吗?我的意思是,当你说‘这块石头比那块石头大一些’,或者‘这块石头比那块更重’,你是在说‘这块石头比那块更石头’?换句话说,‘这块石头比那块更具有石头性’?”
“当然,”我的导师立刻答道,“我完全可以说‘这块石头比那块更石头’。”如果它比那块更大一点,或者更重一点,我就可以这样说,因为一块石头需要大小和重量才成为石头的,特别是当它在石头之所以成为石头的所有属性(正如你所定义的那样)方面超过另一块石头的时候。”
“那么你如何称呼你在梦里看到的石头?”费尔南多▪佩索阿笑着问。
“我称呼它为梦,”我的导师卡埃罗答道,“我称呼它为一个对石头的梦。”
“我明白了,”佩索阿点头说,“用哲学语言说,你不区分实质和属性。一块石头在你看来是一个由一些属性组成的事物——那些属性是石头之所以成为石头必需具有的,每样属性都有其数量。大小不同,软硬不同,重量不同,颜色不同,一块石头才不同于其他的石头,虽然它们都是石头,因为它们具有相同的属性,只是其数量不同。怎么说呢,这就等于拒绝了石头的现实性的存在。石头仅仅是一些现实事物的总和……”
“但是是一个真正的和!它是一个现实的重量,加上一个现实的尺寸,加上一个现实的颜色等等的和。这就是为什么石头除了有重量,大小等等,也有现实性……它没有一个作为石头的现实性;它现实是因为它是所有那些你称作属性的总和,所有那些属性都现实。既然每个属性都是现实的,那么石头也是。”
“让我们回到梦,”费尔南多说,“你把一块梦里看到的石头叫做梦,或者,至多是一个对石头的梦。那么为什么你说石头,为什么你用‘石头’这个词?”
“和你看到我的图像却叫卡埃罗一样,你那样说,但你并不意指肉体的我。”
我们大笑起来。“我明白了,我认输,”费尔南多说,和我们大家一样笑着。神是那些从不怀疑的人。维耶▪德▪伊斯勒-亚当(Villiers de I'Isle-Adam)这句话的真理性对我来说从来没有比那天更清晰。
那场谈话一直深印在我的灵魂里,我用近乎速记术的准确把它重现出来,却并没有借助速记。我有一个锐利生动的记忆力,这在某种癫狂病患者中很有典型性。这场谈话导致一个很重要的结果。它本身就像所有谈话那样,并不重要,通过某种严格的逻辑,很容易证明只有那些内心平静的人才不会自我矛盾。在卡埃罗的总是很发人深省的确定和回应中,一个哲学的头脑能分辨其中相互冲突的思想体系。我虽然承认这点,但我并不相信其中有什么冲突。我的导师卡埃罗当然是对的,在那些他错误的地方也是如此。
正如我刚才所说,这场谈话造成了一个重要的结果。它给安东尼奥▪摩拉提供了灵感,从而写出了他的《序章》中最让人惊异的关于现实性的观念的一个章节。安东尼奥▪摩拉是当时唯一一个没有发言的人。他只是对所有的想法加以倾听,在整个过程中把眼睛向内部聚焦。我的导师卡埃罗的观念,在对话中表现出来的不羁的本能,所造成的必要的不确切的矛盾的风格,在《序章》中被他转化成一个连贯一致的逻辑系统。
我无意贬低安东尼奥▪摩拉的无可否认的成就,但必须强调他的哲学系统的基础,正如他自己用一种抽象的骄傲所揭示的那样,是从卡埃罗的那句简单的句子诞生的:“大自然是没有整体的局部,”另外,他的系统中最重要的一个概念,作为“维度”的现实,还有从它派生出来的概念,现实的“程度”,都诞生于那场谈话。这应感谢在场的每个人,而所有归功于我的导师卡埃罗。

卡埃罗的作品分成三部分,不仅在他的书中,而且从实际的角度看也是如此:《羊的守护者》,《恋爱中的牧人》,还有理查多▪雷耶斯灵机一动之下想出的名字,《未结集的诗》。《恋爱中的牧人》是一个无望的间奏曲,但它所收入的并不算多的的诗篇可以称得上世界上最好的一些爱情诗,因为作为爱情诗,它们立足于爱,而不是立足于诗。诗人爱了是因为他爱了,而不是因为爱存在,这恰恰就是他所说的。
《羊的守护者》 是卡埃罗的精神生活的马车爬上坡顶,而《未结集的诗》则是它下坡。我就是这样区分它们的。我可以想象自己写出某些《未结集的诗》里的诗,但我在最狂妄的梦里也不敢想象能够写出《羊的守护者》里的任何一首诗。
《未结集的诗》里有着疲累,所以有点用力不均。卡埃罗还是卡埃罗,但是一个患病的卡埃罗。并不总是病着,只是偶尔。他还是同一个人,只是有点远离。特别是在他的第三部作品集的中间部分。




我的导师卡埃罗是每个人的导师,如果这个人还能够有导师的话。和他认识的人,和他说过话的人,有幸亲身领略过他的精神的人,毫不例外都变成了另一个自己。卡埃罗是唯一一个罗马,人们不可能从他那里返回而不变成和去时的那个人不同的另一个人,除非他本就不是一个人——或者,像大多数人一样,他没有能力获得一种个体性,从而把自己的身体从空间中区别于别的身体,因此象征性地被其人形所玷污。
低等的人不可能有导师,因为他们不可教。所以性格强的可以被很容易地催眠,普通人就次之,蠢人,低能儿,脆弱的人,不一致的人完全不可能被催眠。强壮的意思就是有能力感受。
读者们应该已经从上文发现了,我的导师卡埃罗周围有三个主要的人物:理查多▪雷耶斯,安东尼奥▪摩拉,和我。不夸张地说,我们三个人过去、现在都极端地不同于——至少从智力上说——那些普通的,形同动物的人。我们三个人的灵魂中最好的东西则归功于和我的导师卡埃罗的接触。在通过了他上帝肉身干预一样的网眼过滤之后,我们都因此变成了不同的人——变成了真正的自己。
理查多▪雷耶斯是一个潜在的异教徒,他无法理解现代生活,无法理解他本应诞生其中的古代生活——无法理解现代生活是因为他的智力属于完全不同的物种,无法理解古代的生活是因为他无法感觉它,因为你无法感觉那些不存在了的东西。卡埃罗是异端的重建者,从永恒的角度,他是异端的开创者,他带给理查多▪雷耶斯的是后者所缺乏的可感触的实质。理查多▪雷耶斯因此发现自己是一个异教徒——在他发现自己之前他就已经是的异教徒。在遇见卡埃罗之前,理查多▪雷耶斯从没有写过诗,那时他已经二十五岁了。遇到卡埃罗并听到他诵读《羊的守护者》后,理查多▪雷耶斯开始认识到,他本性就是一个诗人。有些生理学家说性别改变是可能的。我不知道这正确与否,因为我不知道任何事“正确”与否,但我知道当理查多▪雷耶斯遇见卡埃罗的时候,他不再是女人,而是变成了男人——或者,如果你喜欢的话——他不再是男人,而是变成了女人。
安东尼奥▪摩拉是一个有着哲学抱负的影子。他的时间花在研读康德上,企图找出生活是否有任何意义。像所有强力的头脑一样,他摇摆不定,还没有发现真理,或者他自认的真理,两者在我看来是一回事。直到遇见卡埃罗。我的导师卡埃罗给了他一个他自己从来不可能有的灵魂;外层摩拉是他过去曾有的全部,但现在他在里头安置了一个中心摩拉。这导致了他对卡埃罗的出于本能的思想进行了胜利大减削,形成了一个有着逻辑的真理性的哲学系统。这在他的有着奇迹般独创性和思辨性的两部论文里得到了表现:《诸神的回归》以及《序章,重构异教主义》。
至于我自己,在遇见卡埃罗之前我是一个紧张的机器,忙于无所事事。我是在雷耶斯和摩拉之后遇见我的导师卡埃罗的,他们分别在1912年和1913年遇见他,而我是在1914年。在此之前我已经写出了一些诗——三首十四行,两首诗(《狂欢节》和《鸦片》)。这些诗揭示了我无助地随波逐流时的精神状态。一遇到卡埃罗我就发现了我的真我。我去了伦敦,随即写出了《胜利颂》。从那之后,好也罢坏也罢,我一直是我。
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情况最奇怪。严格说来,他并不存在。他比我稍早一点遇见卡埃罗,据他告诉我,是在在1914年的3月8号。卡埃罗在里斯本停留一周,就在那时佩索阿碰到了他。在听到他读了《羊的守护者》之后,他回家,发着从他出生起就开始的烧,一口气写了六首《斜雨》。
除了它直线运动的节奏之外,《斜雨》一点也不像我的导师卡埃罗的诗。但如果没有遇见卡埃罗,费尔南多▪佩索阿不可能从他的内心世界提炼出那些非凡的诗篇。是那次会面给他带来的精神震撼的直接、迅速的结果,立竿见影。 因为他极度紧张的敏感,加上极度紧张的智力,费尔南多对那伟大的疫苗,一种针对聪明人之愚蠢的疫苗,立刻发生了反应。 费尔南多▪佩索阿的作品中,没有比这一组六首诗的《斜雨》更让人敬佩的了。也许有,也许将有更伟大的东西从他的笔下流淌出来,但不会比这更新鲜,更具独创性的了。我甚至怀疑他不可能写出更伟大的东西了。不仅如此,他将再也不能写出更真实的费尔南多▪佩索阿,更私人的费尔南多▪佩索阿。除了这诗意的交错纵横,还有什么能够更好地表达他永不停歇的智力化的敏感,他游离的聚精会神,他冷静的自我分析的热烈微妙? 那里叙述者的脑子同时分裂成主观和客观两种状态,两者既分还联,其中现实与非现实汇聚一体,目的却在于彼此独立。费尔南多▪佩索阿在这些诗里给他的灵魂拍摄了一幅真切的照片。在那个独特的时刻他成功地拥有了他以前从没有过的、以后也不会再有的属于他自己的独创性,因为他没有个性。



Jef Aérosol - Lisbon, August 2007 - Fernando Pessoa

里斯本,佩索阿墙面喷绘艺术作品,作者Jef Aérosol


我从来没看到过我的导师不快乐。我不知道他去世的时候或者去世前的几天是不是不快乐。了解当时的情况还是有可能的,但结果是,我从来没敢问那些在场的人任何关于他死亡的事,包括他是怎么死的。
不管怎样,卡埃罗死时没有我在他身旁,是我生命中的悲伤之一——如此多的假悲伤中的真正的悲伤。这很傻,但人性就是这样,也没有什么可说。
我当时在英国;理查德▪雷耶斯自己也不在里斯本,他在回巴西的路上。费尔南多▪佩索阿在,但却跟不在一样。费尔南多▪佩索阿感觉事物,但却不反应,甚至连内部的反应都没有。
没有什么能让我对自己那天不在里斯本释怀,除了在想到我的导师卡埃罗的那一刻我所感到的安慰。有了对卡埃罗的亲切回忆或者他的诗歌之后,没有什么悲伤得不到抚慰,即使“空虚”,那众多观念中最令人恐怖的观念,尤其是当你用感觉摸到它时;这“空虚”的观念却在他的作品里,在我对我亲爱的导师的记忆里,展现着一种亮度和高贵,就像积雪覆盖的山顶上的太阳。
永世长存,我的导师卡埃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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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不敢回复下面的词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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