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年祭 | 陈超:我看见转世的桃花五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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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转世的桃花五种
一
桃花刚刚整理好衣冠,就面临了死亡。
四月的歌手,血液如此浅淡。
但桃花的骨骸比泥沙高一些,
它死过之后,就不会再死。
古老东方的隐喻。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年轻,孤傲,无辜地躺下。
纯洁的青春,在死亡中铺成风暴。
二
如果桃花是美人,我愿意试试运气。
她掀起粉红的衣衫,一直暴露到骨骼。
我目光焚烧,震动,像榴霰弹般矜持——
在最后时刻爆炸!裸体的桃花重又升起
挂在树梢。和我年轻的血液融为一体。
但这一切真正的快乐,是我去天国途中的事。
三
我离开桃林回家睡觉的时候,
园丁正将满地的落英收拾干净。
青春的我一腔抱负,意兴遄飞。
沉浸在虚构给予的快乐中。
我离开床榻重返桃林的时候,
泥土又被落英的血浸红。千年重叠的风景。
噢,我噙着古老的泪水,羞愧的,忠贞的。
看见喑哑的桃花在自己的失败中歌唱。
四
唉,我让你们转世,剔净他们的灰尘。
风中的少女,两个月像一生那么沧桑。
木头的吉兆,组成“桃”。一个汉字,或伤心。
铺天盖地的死亡,交给四月。
让四月骄傲,进入隐喻之疼。
难道红尘的塔楼上,不该供奉你的灵魂?
你的躯体如此细薄,而心灵却在砺石中奔跑。
五
五月,大地收留了失败,
太阳在我发烧的额头打铁。
埋葬桃花的大地
使我开始热爱一种斗争的生活!
乌托邦最后的守护者——
在离心中写作的老式人物,
你们来不及悔恨,来不及原谅自己;
虚构的爱情使你们又一次去捐躯。
而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桃花刚刚整理好衣冠,就面临了死亡;
为了理想它乐于再次去死,
这同样是预料之中的事。
1990年4月
秋日郊外散步
京深高速公路的护栏加深了草场,
暮色中我们散步在郊外干涸的河床,
你散开洗过的秀发,谈起孩子病情好转,
夕阳闪烁的金点将我的悒郁镀亮。
秋天深了,柳条转黄是那么匆忙,
凤仙花和草勾子也发出干燥的金光……
雾幔安详缭绕徐徐合上四野,
大自然的筵宴依依惜别地收场。
西西,我们的心苍老得多么快,多么快!
疲倦和岑寂道着珍重近年已频频叩访。
十八年我们习惯了数不清的争辩与和解,
是呵,有一道暗影就伴随一道光芒。
你瞧,在离河岸二百米的棕色缓丘上,
乡村墓群又将一对对辛劳的农人夫妇合葬;
可记得就在十年之前的夏日,
那儿曾是我们游泳后晾衣的地方?
携手漫游的青春已隔在岁月那一边,
翻开旧相册,我们依然结伴倚窗。
不容易的人生像河床荒凉又发热的沙土路,
在上帝的疏忽里也有上帝的慈祥……
大淀的清晨
落了一夜的雨在早晨停住。
我身下的草席发出蒲苇的气味儿。
机帆船舷旁堆着十四只绿色的空酒瓶,
霏雨的冲洗使它们反射出曦光。
朋友们还在酣睡,
他们的困倦缘于竟夜的牌局。
而在鱼鹰翅膀舒缓又轻逸的扑棱声中
我独自醒来,光脚走出船舱。
雨后的太阳像渔家姑娘苇编的
大金箔盘盏,柔和地闪熠。
大淀吐翠,芦荡莽莽,
凉快的湖风翻扑着荷叶
和我宽大的棉布衬衫。
在靠近船身右侧的地方
一群透明的小青虾凝然不动
用它们清亮呆滞的近视眼盯着虾篓,
由于我快活的尖叫提醒
又倏然遁入青泥。
挖藕采菱的渔民驾木舟
从如烟的岸柳中驶来……
哦,星期天的白洋淀清晨
显得不真实。它让我忘记了生活重压的焦虑,
有如天涯归客恍惚于故乡久别的美。
如果不是抬眼望到那些旅游者在玩飘伞,
我就将一步跨出“现代化”的时间。
安静的上午
早晨的安静帮助了睡眠
我像被夹在平铺直叙的书页里
醒来,又告诉自己睡去,转眼已是上午
秋天到了,毛巾被第一次显出必要
窗外射进的阳光仿佛来自更远的地方
这个上午安静得有些异样
我听到了久违的麻雀啁啾
妈妈用手袋拎回了夏天最后落架的丝瓜
而泡桐树下似乎缺了点什么——
噢,是的,暑假过去了
今天,孩子们都上学去了
往日他们早晨游戏的喧笑
和我的厉声训斥,也消逝了
泡桐树下空空荡荡
已没有孩子接受我的道歉
博物馆或火焰
紧跟着到来的就是老式的事物。
我,书呆子,一个生活节制者
被时代裁成两半。多余的部分。
我把脑袋伸进昔日的火焰
不会被书卷烧成灰
我渴慕的就是独自生活
在博物馆完成一生的散步
归程从这城市惟一的建筑中裂开
进入朱门,一个古老的锥体
研磨着我变暗的眼神
盲者趋临的一场火灾
突如其来又几乎不存在
热;无形的野兽发出低吼
将血液炙干却退回骨头
我的身体是灰烬前哆嗦的纸张
但火焰是装订它们的惟一绳索
我不知道被谁暗示而来
引力和运动彼此不能看到。
是我激活了这些亡灵
还是它们攫住了我?
这是宿命悄悄选定的事业
没有结果,只有开始
有如一个孩子与纸张间的凝视:
凸透镜在阳光焦点上突变燃烧!
悬在两个时代脱钩的瞬间
谁能抽身而去?嘶叫的火车
抻出世纪最后的狂飙,被挟持者
在轮子间紧张验算距离
坠落和上升含混难辨
但我的旅行存在于另外的向度
从博物馆到股票市场
只有胸膈两侧的距离。
我需要在被保存的昔日中生活。
操着同一种母语,人们又快又薄地滑动
我深患失语症;青春期热病中
锐利的语境,正一块一块耗空
或许博物馆是我一小时的难友
在挽歌中被“镭射”瞄准
一支歌被它的结束句刺伤
突起的尖音消解掉已成的部分
最后是被一笔勾销的歌名
我关心过的词根像久积的欠账
博物馆的阴影,压迫我说出,命名。
人们,我没有把写作的载力回避
不:我原以为前方城堡越来越清楚
但到达的只是遮阳棚下啤酒阵的闪光
多清晰,多好看的黄昏云朵
像乌托邦狂风里猛摇的黄杨树叶!
我确信冻僵的博物馆已从睡眠中探出
拒绝一个脑积水症者的哀悼
夕光中的博物馆,紧缩,透明
一如被击碎的盐巴
预示出鲜血的程度。
我轻轻敲击它褐色的廊柱
回声干涩像我死去祖父的踝骨
我想起我灵魂的朋友:两个伪圣诉撰者
他们非凡的抱负被一夜狂风掀翻!
是否博物馆有三种隐喻:
死亡之刃刻在诗歌骨头上的图案。
城市无法摆脱的芒刺背囊。
一群重重下压的老鹰尸体。
三者相互涉入又一分再分
我,只是一个幸存的“在场者”
闪光的玻璃幕墙建筑上
伴舞女人华贵的亵衣像蜂群晾开
融资小经理的鞠躬弯得太低
看到大亨皮尔•卡丹牌的裤裆已经开线。
博物馆在夕光中倒影渐行渐远——
一个时代的眼睫缓缓合上……
诗章啊,虚构的血缘幻象
我和你一起已走得太长久
短暂的,窃来的小小光明
在倒置的博物馆快“保不住重心”
僭妄的词根,大动脉中凸凹的文本
突然狂奔到我疲竭的心脏
又向更广大的空无弹起:
吾生之梦必迎着醒来写作
那个说“是”的人,必靠修改自身过活
在博物馆激励的高度上
我还能漫步多一会儿?
就像火灾中跃起的豹子
它弯曲的脊梁在使劲避开命运
但命运最终会追上它
我渴望诗歌展开得比豹子还快
但结构将比豹子的脊梁平些
我应该把博物馆移入一只蝶蛹
用来培育母语诗歌的蛾子
风暴欲来,让我将它码好
它不是遗产,而是传统
因此,它拒绝用来向市场进贡。
让一个书呆子同命运交锋!
孤悬的、销砾的博物馆
像狂风吹空的仓库回到我的脑袋
在我眩晕的灵魂上面
能否挽留为生存压弯的羊皮书卷?
我的志向还是生活节制者的志向:
为词语缺席的记忆辗转难眠?
或许更深的失败会成为我一生的博物馆。
谁能让李杜飞逝的谱系返回下界?
……让我依然在火焰和纸张间历险
我想不出比这更恰当的姿势。
词语在火阵中闪出迟疑的光芒
但博物馆对于旧时代的幸存者
却是肯定,见证和噬心的命名
灰烬!请与火焰再挨得近些
像我母亲种植的金合欢
不要在风暴中飞走
让那些旧时代迂阔的承担者
在火灾前拼命默记住将焚尽的诗篇
紧跟着到来的或许是新生的事物。
忙碌的人群啊,谁知道清理血液
靠得是被时代裁成两半?对称的部分。
博物馆是火焰和玫瑰轮回中升起的可能:
我把脑袋伸进局部的光芒
将光芒和灰烬一道写进书卷
1993.5-11、12
蓝皮笔记本(节选)
思就是诗
海德格尔在《林中路》中说:“思就是诗。尽管并不就是诗歌意义的一种诗。存在之思是诗的源初方式。正是在此思中,语言才第一次成为语言,亦即进入自己的本质。存在之思道出存在的真理的口述。存在之思就是最初的诗。存在之思是原诗(Urdichtung),一切诗歌由它生发,哪怕是艺术的诗的作品,只要它们是属于语言的范围成为作品的,都是如此。广义和狭义上的所有诗,从其根基来看就是思。思的诗化的本质(das dichtende Wesen des Denkens)维护着存在的真理的统辖,因为真理思地诗化。”
海德格尔这段话道出了语言及诗的本质。只要人类这一特殊语言物种存在,诗与思的共相展现就会永世不绝地重复。本真的诗,从诞生到完成,所呈示的不朽功业,不是岁月积累的碎屑,不是退入人的原始本能发出的宣泄,不是修辞和咒语的炫惑,而是一种特殊的“命名”。它坚持刺入生存的本质,道出真相/真理,为人类的再生提供“语言作为存在之家”的保证。诗人为神圣的东西命名,也为生存的压抑命名,前者体现为大生命家宅的庆典,后者体现为从遮蔽到澄明的拯救。诗歌,就这样成为既为人创造,又创造着人的最了然、最精审的形式。考虑到语言艺术与真理之间这种二而一的本质关联,一个陈述句就产生了:
诗歌是估量生命之思无限可能性的尝试。
活力
我没有体验过别种语言的内在震颤像我在写作中或是在阅读伟大的诗歌中那样:它使我忧惧,分裂,在我的生命内核中置放军火。
它让我深深感到一种放逐。实在世界退隐了,“天空”太高,我攀不上去;大地太浑浊,我难以触及更深的层面。在没有结实可靠背景的生存中,诗语出来为我造出一个天地。也许,即使在诗歌中,我也不能发现生命的出路到底是什么,但至少诗歌使我体验到一种自觉的放逐感或悬疑感。它使与人的存在密切相关的问题加深并保持了活力。而不是使问题不了了之地钝化和消失。
伟大梦想
有一种倾向,总把梦幻错认为是诗。人们企图依赖诗歌,留住那些已被现代高强度刺激抹掉的梦想世界。其实,一切皆流,无物常驻,依赖梦想最终也会被梦想抹掉。
诗,如果不对梦想本身进行反思,梦想也会成为失去活力的存在。它最终从诗人的灵魂和生命中抽身而去,成为异化人的野蛮力量。梦想应该是诗人对生存的寓言化追问,因此,我们担心的不仅是梦想的泛滥,更是伟大梦想的丧失。
人摹仿诗
人通过返观自身得以真实的存在。有些诗却能描述出一种比人的存在更伟大、尊严、高贵的存在。不是诗歌摹仿人,而是诗歌让人达到它。
接近诗歌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但不去接近却更为危险。
镜像
我想,诗歌是人创造的语言存在。但也可能没有一个物种像人一样与诗歌存在着“不协调”的关系。诗歌使许多人的真相败露,甚至揭示出人与动物的等式关系。人创造出诗歌,就同时承担起对自身的某种审判。他要追溯“价值”“出路”“虚无”“时间”“存在”……这些词语的生存论的词源,他要置身于终极焦虑的核心。
但人类的限度真的能趋临生存和生命本体吗?
我常常这样想:有时诗歌就像镜像中的我,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方向却正好相反。
悖论结盟
在我的书案上,有一幅可能长久不会拿走的字条。它是一则对话:
当格劳肯(Glaucon)听到苏格拉底描述理想的生存形式后,反诘道:“苏格拉底,我不信在地球上的什么地方有这样一座上帝之城(City of God)”。
苏格拉底回答说:“无论天堂中有没有这样一座城市,或者地球上有没有这样一座城市,有智慧的人都将循着这城市的方式而生活,并以此装点自己的家。”
——对我来说,这则对话有如人类精神历史中怀疑主义和理想主义的两大巨流纠葛在一起,冲激、互否、盘洁;怀疑的勇气和拯救的勇气相互依存,它们加深了生存的问题,扩展了生命的“无知”。正是这种永恒的相互追问,使生命之思保持了活力。它们的对称和对抗,使生命的问题永久归结为追问过程本身,而不是简单地消解或给出单向度的“结论”。
不管我们有限的理解力是如何启示的,让我们不要再用简单的二元对立方式将生存判然划分为“我不信”或“我坚信”。作为一个自觉的诗人,他永远是以“我不信”的方式“坚信”着,同时又以“我坚信”的方式“不信”。他从这种神秘的悖论结盟中,发现了接受困境的勇气。这种勇气,建立在他终其一生与缺席的“真理”之个人交往中。
如果诗性不仅仅是一种审美属性,同时更是一种对罪愆的揭示、对权力主义话语的回击、令人不安的谶语、晦暗与澄明的奇特混合物,以及对尽可能广泛的人类生存的综合探究的话,我们就无法想像“我不信”和“我相信”是绝对互不相容的。这种不可分解性的共时存在,使人类诗歌得以形成亘古迄今脉动不息的伟大共时体,使不同时代的诗人共同为一首永远无法完成的矛盾的“大诗章”作出持续的努力。的确,无论是神圣的还是世俗的作品,只要它是重要的,我都会从光明中读到冷彻骨髓的语象;反之,从死亡移近的阴影中感到黄金时代式的原初统一的光芒。
高峻和寒冷
周天寒彻的十二月,雪在天山峰巅闪烁。我面对它,恍如发现了人与诗这一对关系的隐喻。诗人创造能力的成长,和对象高度的增加是同步发生的。
伟大艺术共同潜在的主题,其实就是人勇于对高峻和寒冷的占据。孱弱的诗人畏惧自己走到这种极端的绝境,杰出的诗人却将之视为未被消解的肯定物,并以之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曼捷施塔姆写到:
我冻得直哆嗦,
我想缄口无言。
而黄金在天空舞蹈
命令我歌唱!
整体性
我反对诗歌中绝对主义、权力主义的论调,在他们看来,诗,要么惟美而摒弃对存在之思的呈现,要么坚持从一种理念出发最终揭示它。前者被称为纯艺术,后者被称为深刻的哲思。
这是一种非此即彼的诗歌观念。它可能源于极权政治的思路或习惯。而我看到优秀的诗常常是这样:在词语的历险中,倾注着诗人生命中最持久的思想、感情和经验;在智力的快速运动中,闪射出精纯形式的欣悦和自足。
谁能将火焰的光、热和形体剥离?这也许是科学家热衷的事情。诗人倾心的是不可分离的整体性。
无见证者
尼采说:你有勇气吗,我的兄弟?……不是那众目睽睽之下的勇气,而是隐士与鹰隼的勇气,这是甚至连上帝也见证不到的勇气。那种知道恐惧但又征服恐惧的人是有魄力的人;他瞥见深渊,然而却带着高傲的情怀。那以鹰隼之眼打量深渊的人,——那以鹰隼的利爪把握深渊的人;才是具有勇气的人。
我曾经望到深渊,但它带给我的是眩晕和危险的冲击。我的失败,也许是太渴求见证者了。这在我的写作生涯中,成为无谓的精神耗损。尼采,谢谢你强力意志的提醒。
好诗和伟大的诗
我这样区分好诗和伟大的诗:前者体现为完美,无懈可击,有如一粒饱满润泽的珍珠,让人观赏。后者也许常常不够完美,但它却是能产生下一代生命的卵子,无数的诗人继续创造了它之所是。
困境
诗歌的进步并不是指前辈诗人困境的解决。而是将困境扩大、加深。是生存和语言问题无限性的反映。
思乡病
思乡病:现代诗的一个基本母题。有些诗人找到的是精神避难的伊甸园,另一些诗人却寻找另一种更危险的精神家乡。前者以安恬为终的,后者以历险为终的。前者自恋,后者自审。我热爱那些历险的诗人。说到底,精神的家园除去我们自身地火般的挣扎过程外,能到哪里寻找呢?
一个新词
一个新词让怀抱它的空气变冷
那些穿过喉咙的话语用它拧干污水
诗篇,这个冬天你的骨头闪烁其词
但它们与灰色的木柴一样,干燥,急迫
坚持走向炉火,我已看到
一个新词交付松动的笔划来生育
让智性降低,或相反,撕开能指的表皮
现在保持着一枚花籽的内伤
诗篇,对于你,它是闯入的和陌生的
而它自身也成了被你围困的部分
一个新词走上最黑的道路
车轮的筋腱将圆周悄悄支离
背过通衢的狂欢,触点被戳深
诗篇,你深藏秘密,于黑箱中开路
惊动了李贺,硝石,和聋掉的鼓
一个新词从发烧的嘴唇吐出
弯曲的字型使烧红的一小块金属进步
它们在乙醇的激励中失落又冥行
诗篇,你目光恍惚,主语得不到肯定
循声而来的医师隐瞒了内伤的部位
一个新词像肤色冷白的合金
把自己收紧又收紧,轧出多余的空气
谁见到它谁就蓦然震悚,贴向汉语的锋刃
诗篇,你从言辞的矩阵脱险而出
又在本质的错视里捍卫孤单
使上帝震怒的话语
我总觉得《圣经》有一段故事是饶有深意的:
洪水大劫之后,挪亚子孙在新的世界繁衍生息。他们成群向东迁徙,走到示拿地方。发现一片沃野,遂定居下来。“咱们在这里建一座城,城中建一座塔,塔顶通天。作个纪念,留给子孙,传流后世。”
巴别塔就这样耸立起来了。
那塔节节升高,直插霄汉。这件事惊动了上帝。耶和华降临现场,看到人们挥汗如雨而配合默契。他对天使说,“看哪,他们的动作这样协调一致,整齐划一,靠的是同一种语言。如今建城建塔,往后做起别的事来,就没有不成的了。看来我们得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语言彼此不通”。——接下来的事,我想大家都会知道了。
诗歌同样是人类共同的话语,是人类伟大精神共时体存在的对话场所。是使“上帝”及权势者震怒的话语。
天使与撒旦
美,过去一向被诗人视为诗歌的核心问题。但我们今天面临的已不仅是寻求美的问题,而是如何去判定美的问题。美已经对其自身提出了疑问:我是什么?
我们知道,天使是美的,撒旦是丑的。但我们也知道,天使永远只能是单性的,并是个孩子,长不大;撒旦却能经历地狱之苦,是位成熟的英雄。
传统和先锋
我想,我们是不是不要再纠缠在“传统”和“先锋”这对立状态的争执上?事实往往是这样:如果诗歌的确有最高限值,我们不妨建立这样两个极——“揭示生存/生命的诗”和“作为一种行当的诗”。这似乎更有意义些。
如屈原的《天问》作为传统,和今天相对主义、怀疑主义的精神意向恰恰像是共时性的。将诗作为个体生命对生存的追问,和当作一种修辞技艺的行当,这不是新与旧的区分,而是真理和谬误的区分。
在场和消失
诗歌作为一种独立自足的存在,源始于诗人生命深层的冲动。但生命深层的冲动常常成为惰性诗人敷衍写诗的借口。因此,真正的诗歌不迁就一切,包括“我”那点可怜的原动力。它关心的不是“我”在场,恰恰是“我”的消失。
隐去诗人的面目,将生命的活力让给诗歌本身吧!
承担
艾略特将自己第一首伟大的诗篇(不是第一首诗)命名为《荒原》。这是对人类文明解体、信仰丧失的经典性命名。有人看到的是诗人的绝望,有人看到的却是敢于承担绝望的勇气。
回击死亡的阅读
秋天到了,风展乌云,枯叶像往世之书铺满城市。
这是我一年中读诗的日子。
灵魂变得笔直、紧张、荦荦大端。掀开河流的一角,我知道最后的温暖将倾向于冰雪。
冬天,我作好了准备,你尖锐寒冷的爪子将打在我疲竭的脸上,就这样,我将热爱奋争的生活!
阅读,在你用苦难贯彻我的秋天,我已度过并习惯了贫穷和失败。
乌托邦的流放者,在过分的离心中写作的诗人,请让我接近你们。言辞的历险,将死亡敲进意象的铁球。寒冷隐喻的终极,你们捐躯的青春已将我的灵魂压弯。
整个秋天,冰雪在我胸中跺着脚,它比我更寒冷。一行行读下去,再轻声一些,死亡被诗的弧光切割开。最深的隐痛,你们流过的鲜血,谁甘愿重新流出。苦难而坚贞的曼捷施塔姆,哀泣而不屈的阿赫玛托娃,置身死亡的英雄比死亡更深。
我的一生都不够强大,是由于惧怕换掉祖先的血。但是,在世纪之末的秋天,请让我从黑夜中接受你们的光芒,看见回击死亡的写作,并且改变我的生活。
诗歌从我的骨头中喷出火焰,它在我生命中走动,像一百只豹子的腰在风雪中焚烧。歌唱吧,痛哭吧,骄傲吧,逝去年代的诗人,你们流出的血已返回上界。这些乌托邦的流放者,中弹倒下的词根,使我懂得了去为古老的信仰而经历失败。
道路咝咝尖啸着,像你们的诗行喷吐出灵魂的火舌。我知道在市场的好天气里,独守语言家宅的诗人思者被忽略。崭新的时代,坚持老式的纯洁,这意味着语言风暴核心的震颤是他们看不到的。
回击死亡的阅读,用语言攻打语言,用热病刨开生命深处的炎症。顽强的钻头揳进生存,它伤害过你们;正如巨大的伤害使思想怀孕,语言中的鲜血出发还会再返回。回击死亡的写作者,双手擎着心灵话语的诗人,请让我和你一起为希望之火添薪,把灵魂挂在死亡的尖钩上面歌唱。
秋天到了,风展乌云,你们扛在肩上。
这使我相信了一种回击死亡的写作和回击死亡的阅读永远是可能的。就这样,我将热爱奋争的生活。
攫住
深刻的诗篇常常呈现出生命本身被语言攫住时的状态。正是在这种状态中,生存的终极实在才可能显露出来。“攫住”是一种互为纠葛的力量,它使我们转向与语言的斗争;因为另外的选择就是放弃和沉沦——攫住状态的消失。
展开
帕斯卡尔在《思想录》中说:“正要写下我自己的思想的时候,它却时而逃逸了;然而这使我记起了自己的脆弱,以及自己时时刻刻都会遗忘;这一事实所教导我的,并不亚于我那被遗忘的思想,因为我祈求的只不过是要认识自己的虚无而已。”
诗歌写作常常也伴随着这样一种虚无的状态,它使我怀疑语辞的力量,甚至颓然掷笔。但我知道,这种虚无和怀疑,其本身含有自我肯定的因素。重要的只是,是在虚无和怀疑中止步,还是将之在灵魂中更广泛地展开……
向下
冬天的夜晚,北风打开天宇。在一切都冻得哆嗦的西部,我和朋友来到一段废弃的大川。
裸露的河床铺满乱石。狞厉、冰凉。缝隙中挤着污浊的雪霰。我们踏上它,感到热血从脚踵升起。这是些战败者的头颅。广阔的空无和黑暗,在我体内发出回声。
河床缓慢而坚定地向下划破……每一步都仿佛是一种尽头。两岸起伏的沙砾,像是土地裸露的神经,它努力向下压迫,使河床趋向于金属。
走,向下!我点燃了一篷沙棘,从黑暗和寒冷中,骑上窃来的有限光明。
我听到我的胯骨在歌唱,我感到祖先曾这样用身体和血液思想。
来路不远。我知道只要稍稍返身,就可以爬上堤岸,融进稀疏的人间灯火。但是,我被这种怯懦激励得愤怒!我必须比黑暗更黑,去经历坠落的眩晕。失败的巨川上,走着两个扭曲身体的人。
河床在三公里处砉然开阔。它猛烈下陷,犹如来到地狱之门。我看到朋友噙着泪水,在一片昏昧的冥光中,他不屑的脸第一次充满了谦卑的表情。
我想,现在我们已没有更好的退路,一种巨大的恐惧压迫我们走向完成。
就在这一瞬间,我们同时迈出向下的一步。要是我们不选择这一条向下而危险的道路,留在我们心中的危险和黑暗会更深些。
走下去,去经历命定的核心。让我们看看在坚硬而冰冷的川底,灵魂是不是望得更远。寂静被滚落的石块割开,我们摸着它向下。在这黑暗而洞开的墓茔中,我的心开始抬起双翼。
这是与地狱对称和对抗的力量!我们跪在谷底的干雪中,把地狱追逐。它终于道出了真相:向下之路也是头颅飞翔之路,当我们愤怒地刺入地狱之中,地狱已经死去。
——第二天我从梦中醒来,在身体高热中完成了长诗《青铜墓地》。这是我第一首充满光明的诗章,而它却是地狱的赐予。
完善者
在语辞的历险中,我发现了许多小小的完善者。他们使我快乐,但不是那种值得我重视的人。我向这样的诗人致敬:他们的不完善是因为其奋力企及之物的渊深或高阔。
祈祷
让我也在心中默祷:“啊!敬爱的牧神,以及本地的一切神灵,请保佑我具有内在灵魂的美,保佑我内外和谐、表里如一。让我相信智慧即是富足,让我拥有对于生活节制者是恰如其分的财富。”这是古希腊一位被判处死刑后拒绝逃走的圣者说的话(公元前470—399)。
钻探
我的一位研究地球科学的朋友告诉我:研究地球内部现在有各种途径,其中最直接的方法是用钻探。但打超过数公里的深钻,现在的技术还不可能。另外一个方法,则是利用地震波的传播进行推测,因为地震时从震源发生的波会在地球内部传播。
我由此推想,研究生命的本质,诗歌也是有效的方法之一。在各种科学的“钻探”暂时未能触及的层面,我们可以利用诗人的生命体验揭示人类灵魂的无限可能性。诗人是最敏感的人类触角,是幽微或剧烈的“地震波”,杰出的诗章常常扮演着先知的角色……
问答
“我总是找不到准确表达自己的诗歌语言,我向哪儿去找它们呢?”一位三年级的大学生问我。
“诗人和语言永远是呈相互选择和发现状态的。它们彼此向对方趋进和拓展。说老实话,没有人能拍着胸脯担保他找到了永远适切自己的语言。有时是诗人写诗,有时是诗写诗人。然而,没有可以寻找的东西了吗?到底还是有一种东西可以寻找,那就是寻找本身。”我不认为我的回答意味着对诗人与语言残酷关系的妥协。
价值
我们时代诗歌的一个严重毛病,就是诗人把自己看得比诗更有价值。
海子生还
1989年4月2日,我从北京朋友的电话中知道海子自杀。人们说,他用身躯和头颅最后撞响了世纪末的竖琴。他把太阳的灵魂溶进了语言的最后光芒……
这类的话让我感动。但又让我不满。因为这话含有一切结束了的意味。可当时,我却说不清这种不满的根据。
现在,我知道海子之死,实际上完成了浪漫主义史诗的普遍生还。在海子的长梦中,他被继起的诗人包围,仿佛一个种族的诗歌大梦在他的氛围中升起。这种血缘幻象会以不同方式(甚至是反对的方式)体现在未来写作的运转中……海子是得永生的。
握住神经里伸出的电线
在我生命的深处,涌荡着一股激流。它催促我的双腿,在祖国的树木生产的纸张上行走。它没有长度,因为它每天都像是一个元始;它是一道闪电,扩大了周围的天穹;它是被形式化了的辞语激流,在始终不渝地浇灌、焚烧。我镇日守望着,母语笼罩我广阔的空虚,如一盏坚定的圣杯,等着我的身体,——这青春的血屋将它注满。
汉字,你这缩小了的祖国!温热,震动,肉感。带着理想,失败,高蹈,运行在裹挟了苍生、文士 、鲲和鹏、牲畜、经文宝卷、博物馆、国家铁路……的大风之上。你孽生繁殖,与死亡对抗又对称;让真理由地上长出,诗词曲赋从天下视;你是整饬、短促、斩钉截铁的,你比任何种族的语言更懂得静默。你圆融通彻,又干涩得令人战慄。是的,我捧着你像擎起青青的鹰卵,我的心面对你凝神、惶惑,因为你是易碎的、莫测的,决不肯轻易抬起双翼。
我看见母语展开的大海。我看见我的先祖在海面掀动的白帆的舌头。我看见诗歌像条条海浪的筋腱。我看见太阳是屈原在写作中拼命而弄肿了的眼睛。我看见散文是裸体的岬角,镌刻着一个群落悲怆的铭文。而小说是肉感的、煽惑的,它要在海上铺开英雄和妓女的凯旋拱道。勾栏,戏剧在哗笑、在急行,是粘性的海藻,带着焚烧过的情欲,要求一个孩子脱缰。
比击壤更遥远。当暴雨狠砸在一个元谋人散发着燻炙兽香的弯曲身体上,我会听到山洞中火箸敲击着踝骨,祖先们粗鄙的歌唱、狂喜,呼吸中的怒火。那么,这一切就是我们的起点。母语——在那时你已布下徽帜和罗网。一颗大豆碎裂的声音。沙漏从脉管中滴嗒流逝,在汉字深埋于高峻寒冽的雪峰时,精神有没有出生?
写作,是最终的绝望。一个有罪的成人在忏悔。他不顾危险的警告,把垮掉的身体最终捐躯于他的创造物。当他面对纯洁的、空虚的纸张,他立即会被空虚深深攫住!噢,他在走,在爬,在深入。他要翻出深埋于膏肓之下的热病。辞语在退走,神圣在缺席,疾风绞着雪霰的黄昏,没有谁来看顾他们。向下之路是抵进生命之路,意志的希望使词根咆哮。当一个新词被拎出来、敲响,我知道那也是缩小的雷霆在集会和颂扬。但我已不再做如是想。灵魂的烈火常像一个盲人在悬崖边上取暖,他并不知道群山的锋刃已经开槽,语言内部在哗变,自己已向自己发起进攻。是的,真实就要坍缩,良心巨大的眩晕有时也会形成盲目的涡流,光明也可能只是纸张的反光带来的幻视。
“并无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在与我的抱负等高的山上,我知道, 写作最终使我获得的不是成功,而是致命的电荷, 敢于承担绝望的勇气——握住神经里伸出的电线!
轮回
启示录式的反讽贯穿在现代诗辞语的历险中。我认为,这种因素的出现,使读诗成为死亡与新生两个词族的混合舞蹈。讴歌死亡的诗人,不一定受动于自毁激情,恰好相反,他祈求的是烈火中钢的轮回。这一点,脆弱的读者是看不到的。
立场
如果作为生存见证的诗歌存在,我对人类的信心就会存在。我将诗歌看作半人性向人性的艰难过渡。诗歌的历史应该看作真理呈现自身的历史。伟大的诗歌不宽恕一切,包括诗人自身。消灭诗歌是对人类精神最根本的迫害。我们考察一个时代,有一条屡试不爽的方法:看它对诗歌的态度。
火光
我的心又一次回到火光深处。在我持久的写作中,火光这个词语,总是引起我的惊愕。作为重要的诗歌元素,我知道它的出现,往往携带着与燃烧和毁灭有关的一切。它是光,革命,炽热,能量,破碎,耗尽,失败,冰冷,死亡。它牵引出整整一系列母语,使永恒、上升与终有一死、堕落这些彼此纠葛的概念相沟通。
因此,我不想将它仅表述为某种激动人心的抒情,或仅在黑暗和冷漠中发掘光明的要素。我同样不能说,它是诗人偶然发出的灵魂的惊呼,这惊呼导源于即时性的不能忍受寒冷和苦难。或是甘愿负罪的人本天性。无论如何,我也不想将它理解为神性的光照。
大化流行,生生不息,在我们习见的事物中,火光像黑暗一样,都是人类共时承受的。如此说来,我凝神已久的火光,是与罪孽搏斗中的诗人生命熔炉的瞬间完整显形。至少这种品质,从屈原和荷马的诗意中,已然显示。后起的诗人,将会不断扩张,加深它。如果有一天,这个词汇蜕变为本然意义上的或单向度的洁癖,我以为它就昭示了诗的消逝……
宿命或抚慰
看,我的双手彼此领悟,我辛劳的
脸庞在双手中得以休息。
这使我有一丝感觉,
可谁敢断言这样就是存在?
无数个深夜,当我心力交瘁时,我会反复深入到我热爱的诗人里尔克的精神氛围中,这种空的满,灭的生,有如尖锐的冰凉的刀片,划开我的心,让它流出鲜热的本质。这样,我会得到一种近乎宿命般的抚慰:是呵,对于存在,我们又能说什么?特别是对诗——这种深入生存又一再被生存逃离,追问,否定的语言形式——我们究竟能说出什么呢?那种在生存与诗语的临界点上走钢丝的人,难道真的能够解剖,剥离,判断,扬弃出什么是真正的价值,而不会坠身于这冰冷的钢丝之下吗?
这简直是一场无望的赌博。那么,一个不是出于自发而是自觉地选择了诗歌批评的人,就是一个主动寻求困境,主动吁求灵魂一次次寂灭再返生的人。我是在严格的事业意义上谈及诗歌批评这种特定的理论行为。
所以,真正的诗歌批评并不能妄想获取一种永恒的价值。它只是一种近乎价值的可能,一种启示:它索求的东西不在它之外,而它却仅是一种姿势或一种不断培育起来又不断反思否弃的动作本身。重要的是永远抗拒结论,不断抵制下滑,而且同时要有将灵魂语言的囚牢坐穿的勇气。
启蒙者
真正的诗人常常是这样:他描绘的地狱,不是萨特所说的“他人”,而是自己。他通过自己,审判生存的根基。不要相信那些“纯洁”的启蒙者,他们才真是老谋深算,他要代替神祗,而使自己在被审判中永久缺席。因此,我忍不住要对他们说:启蒙人者啊,请先使自己启蒙吧。
失败与成功
诗歌是诗人的生命方式。从此意义推想,诗歌生成的过程是高于一切功利性结果的。但我知道,许多诗人渴慕的仅是公众认可的“成功”。我想起了帕斯捷尔纳克的话:“别人沿着你刚走过的脚印,紧随着你走路寸步不离。但你自己,可不应该把失败和成功分开”。
灵感
我愿意这样来理解诗歌写作中“灵感”(Inspiration)一词的含义:第一,它不是柏拉图所言的“神赐的迷狂”;第二,它不是浪漫主义诗人所言的“个人天才”;第三,它不是许多现代诗人所言的潜意识原欲冲动。
如果的确有“灵感”存在的话,它是指一个诗人不能有力地处理某一突发精神状态时,所产生的焦虑和痛苦之情。当诗人脑中突然呈现了一个很有意味的词根、句型、甚至精纯的几行诗句时,他不是得意洋洋地迅速处理掉它,而是强烈地意识到一种绝望的、边缘人的境遇:它来了,那么神奇!我难道再也不可能超越和提升它了吗?如果是这样,“灵感”就成了最终的得胜者,它把持并阻死了通往更深广境界的道路,它限制了我为避免轻飘而作的艰砺持续的努力。
正是在这里,杰出的诗人意识到灵感的危险性和无用性。瓦雷里曾这样表述过自己的立场:灵感派诗人不过是些“短命的通灵鬼”。只有灵感并不足以造就一位诗人。那种在睡梦中看到了一件珍宝,醒来后发现它在床下闪闪发光的情形更不值一谈。在极强的光芒下,闪光的并非都是金子。一百次产生绝妙灵感的瞬间也构不成一首诗。因为诗是一种延续性的发展,如同随时间变化的容貌;纯自然的诗只是在心灵中产生的庞杂的形象和声音的意外相会。因此,倘若我们想写一部由一系列成功之笔组成的作品,并使其首尾连贯,就必须有相当大的耐心、韧性和高超的技艺。我宁愿在完全自觉的完全清醒的意识活动下写些稍差的文字,也不愿意借助灵感在自我之外创作一部名篇佳作。因为一道闪光对我毫无益处,它只能使我自我欣赏。较之等待着四处制造几个来去无常的电闪雷鸣,我更喜欢学会依照自己的意向迸射出一束小小的火花(《瓦雷里全集》Ⅰ)。
我们不能认为瓦雷里是否认灵感的存在。但如何理解这种存在的意义,却是诗人的深刻之处。灵感的来临,在不同诗人的心目中具有不同的意味和价值。瓦雷里还这样幽默地表述过:灵感常像是上帝无偿地赠给我们第一句,而我们必须自己来写第二句,而且无愧于它那神赐的“兄长”。为使第二句能同上帝的馈赠相媲美,就是用上全部经验和才能也不过份。
——请让我们铭记诗人的教诲。
语言的缺席
1988年深秋,我在太行山深处的一个贫瘠小村写计划中的一组诗《四种元素王族的舞蹈》。这是我朋友的故乡。每天黄昏,我都要攀到峭拔的山巅,仿佛由母语的中心开始,一步一步临近危险的边缘。
北方滞缓的日落,被西风卷刮成模糊的一片。天空中阵阵彤云,与漫山的红叶在我灵魂中交汇。持久的攀援,使我皮鞋的边缘变得破旧,山间尖啸的岚气,涤漱着我谦卑的胸膛。一切都遥远了,沉睡了,北方的落日庄严地展开着,我呆的地方,是诗歌铺成烈焰和鲜血卷宗的地方。
自然的晚祷开始了——我仿佛听到天空铜钟缭绕……大化流行,生生不息,在我们一闪的生命中,诗歌乃是这苍凉与高歌的部分,是死亡之岸可能的救赎和祈祷。面对这一切,我的手迟疑着,我放弃了写作。我知道词语的背叛开始了。如果我勉强写下这组诗,在我的生命中,将永远被这壮硕的日落杀死。
有时,语言的缺席,是否可以保持生命体验的在场?
澄明
诗就是思。
思就是使遮蔽得到澄明。
澄明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光芒朗照(Lichtung)。
光芒朗照的词根是“光”(dasLicht,Light)。
歌德临终时吐出的话语是“再亮些”!诗人,让我们渺小的生命投入汉语言的火阵吧……
1987——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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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走出自己的身体,我也会破蕊盛开 | 詹姆斯·赖特(厄土译)
诗 歌 朝 向 未 来
我们的领土,我们的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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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你不敢回复下面的词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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