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难过时怎么办？——与女儿的谈话（3）

难过，或者程度更深的痛苦，是人类无法逃避的体验：

钱包丢了；

考试没考好，结果错失了重要的机会；

好朋友背叛了自己；

失恋；

事业上遇到挫折甚至失败；

……

今年，你正式上大学了，开始拥抱更为丰富的生活，这种感觉，自然是避免不了甚至可能如影随形的。当然，现在应该是你人生感觉最好的几段时光之一，说这个话题似乎不合适。——当然或许恰好合适，真难过时，谁听得进去呢？

1

每一次难过，都给我们一次理解「难过」的机会，也可以当成一次「难过」练习。

我希望你能够逐渐在理智上明白，所谓难过，只是一种感觉。感觉是主观的东西，并不等于客观的事实。1加1等于2，你睡一觉起来，答案不会变成3，但是睡一觉起来，难过可能就没了，至少已经没有那么难过了。意识到这一点，是人生最重要的少数训练之一，即感觉并不等于事实，要拥有将两者区分开来的技能。这种区分的意义在于，你无法改变1加1的结果，但是，你可以改变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不那么难过，甚至开心起来。

就是说，感觉和理智，经常要加以协调。感觉固然可以影响理智，甚至让理智变得不理智，但理智也可以影响感觉，甚至控制感觉。只有当理智可以控制感觉的时候，我们才可以说自己是自由的。

这个道理你知道吗？

你当然知道。

但是知道了你仍然很难过，对不对？

那么，你要继续研究，产生难过这种感觉的心理机制究竟是什么？

在这里，你会遇到心理学，它会告诉你一些基本的原理，尤其是进化心理学，会告诉你有一些机制是为了保护你而设置的。而社会心理学，会告诉你为什么别人能够影响到你，甚至控制你。这些阅读与学习是有用的，它能够帮你不断地理解自身。

但更重要的，是你要了解自己的独一无二性。

例如，你是属于比较敏感的类型，本质上是文艺女而不是理工女，情绪是你的资源或优势，但副作用当然也很明显，会让你常常因为一些小事而难以自拔。在这种时刻，借助心理学等工具长期进行有意识的自我分析（所谓「元认知」），就能够帮你更好地掌控自己的情绪，拥有自由的人生。

这种学习，是一个由自发到自觉的过程，它不会让你变得另一个不是你的人，但会让你成为一个更自觉（自由）的人，从而免除很多不必要的难过。

2

一旦你开始觉醒，你就会意识到，大多数的难过，是没有必要的。

举个例子，你丢了钱包，可能会生自己的气：我怎么这么不小心？这里面可有我一个月的生活费啊！谁这么缺德，偷我的钱包？

问题在于，无论你多难过，钱包都不会因为你的难过而自动回来。如果你很难过，那么，你的损失就在继续增加：你在持续地损失你的时间，以及好心情。而原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止损。如何止损？如果有办法找回来，你去找；如果判断没办法找回来，或者希望太渺茫，就评估可能带来的结果，例如钱包里可能有身份证、银行卡之类，那么赶紧要处理以防止次生灾害；等处理了这些时间期限比较紧迫的事外，再反思一下，钱包为什么会丢？以后要注意些什么来防范？

在这里，最坏的选择就是「难过」。而且「难过」可能会导致一些不好的结果：降低对后续止损行为的反应速度，导致损失增加；抱怨别人或自己。自责和反思是两个概念，自责是责备自己，反思是增加经验教训。许多自责的人是没有改进的，他们以自我责备来取代自我进化，真是可悲，我不希望你成为这样的人。

我听到的一个十分极端的故事，说有一个很优秀的女人，到国外旅行，结果不慎遭到强奸，她立刻保留证据，报警，处理完这些事以后，然后她继续旅行……别人觉得很奇怪，她说，这又不怪我，为什么我就该立刻回国然后哭哭啼啼？这种冷静与强悍让我震惊并肃然起敬。

暑假前我曾出过一次交通事故，与一辆摩托车相撞，对方全责，而且我车停在那里，他才撞上来的，所以虽然撞碎了我的车玻璃，但对方人没什么事。当时我是去参加教研的，我请朋友出来帮我处理后续的事，自己照常去教研，而且教研完全不受影响。教研结束后，才出去做笔录。最后，我全赔，医疗费（实际上只是检查费）、摩托车损失费。对我来讲，我首先关心的是人有没有事，跟谁是责任人没关系。人没事，我就不会当回事。也不会因这件事影响我的情绪。而且最后我全赔，我也没有不公平感。原因很简单，如果要重新划分责任，需要支付很高的时间成本，不值得。而在朋友的帮助下，这件事能够很快结束，加之没有人真正受伤，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因为那点钱或者所谓的公正而难过？

我听到过的另一个极端的例子，是讲一个家里贫穷的女大学生，学费被骗，最终难过而死（自杀）。

说实话，听到这些，我还真是难过了。生命啊，竟然如此的不值钱？究竟损失达到多少，才足以引发我们的难过？甚至于轻生？这种心理承受的范围，在某种意义上也代表了我们的格局。对我来讲，全部的所谓「家财」，都是身外之物。有这种看透，虽然要求太高，但是值得思考。

3

钱财上的损失，有时候还算容易承受，但是自尊心受损，往往很长时间都会难过。

例如：

在公开场合出丑；

犯了错误被当众揭穿；

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惹人笑话；

隐私被别人宣扬；

觉得自己做不好事情十分无能：

……

人是社会性动物，都十分在乎别人的评价。有时候，假装不在乎，实际内心也是很在乎的。根本的原因，是人往往会「借助他人定义自我」。这在原始部落里，在一个熟人社会中，是极端重要的。但是到了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表面上似乎交流更频繁了，实际上内心也更疏离了，这是一个个人从群体中逐渐挣脱出来的时代。然而，我们的心理结构的进化，却没有那么快。

在这里，有一点大家都知道，但在处境中容易忘记的常识：

每个人都是自我中心主义者

你对别人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重要

举个例子，你在一场演讲中说了一句不应该说的话，你很懊恼，会想，我怎么这么愚蠢呢？这么多人都在看我出丑。实际情况是，别人会很快忘记你说过什么，哪怕你自以为重要的演讲，对别人也根本没有那么重要，它对你的意义，往往要高于对别人的意义。你以为别人一直惦记着，随时准备笑话你，实际上根本没这么回事，你高估了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影响力或重要性。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你何不轻松一些呢？哪怕隐秘被人贴得到处都是，也不是世界末日，而且，在时间中都会被遗忘。

概括一下，就是——

与人为善

不要让别人的看法左右你

不要经常与别人进行比较

4

我上面所说的意思是：不要随随便便难过，要提升你的难过级别。一点点小事都动辄难过，这人生哪里受得了啊？而且，太多无谓的难过，会消耗你的意志和情感，让你无法专注于真正重要的事物。

但是，有三类难过，是躲不开的。

一是他人的不幸所引发的难过；

二是在乎的人带来的难过；

三是成长或发展过程中有所追求而不得的难过。

他人可能是你认识的人，也可能是根本不认识的人。不幸可能是个人的，例如疾病或车祸，也可能是群体的，例如地震或火灾。你小时候看到乞丐，有时候都会难过，走过去了，还不忘记回头来放几块钱，这是你身上最珍贵的品质之一。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有限度地帮助别人，应该成为一种习惯。如果你将来参加工作了，并且自己的生活得到了很好的保障，我希望你能够有一笔相对固定的开支，用于救济他人。这相当于交税，不过是良心税，是我们对于共同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不幸者的责任。但是，善良是有边界和分寸的，不要去做特蕾莎修女（但可以崇敬她），不要让慈善对自己的生活（例如生活品质）产生重要影响（除非极端情形），也要警惕各种利用人类善良品质的陷阱，类似的悲剧也很多了。这种情况的难过能理解，也能够很快就过去。

一个人能够让你难过，他就在深刻地影响你。所以，我通常不会为不相干的人而难过，就像你被狗咬了，你可以打狗，也可以绕开狗，但难过是没必要的，甚至连抱怨也不要有。能够激发我们情绪的，包括让我们难过的，往往是也应该是我们在乎的人。不过，这种情况，难过固然难以避免，也要及时地加以解决。因为重要的不是难过，而是理解发生了什么，并采用理智的行为，让一切好转。例如，误解了，就要及时澄清。等等。（关于恋爱，我以后专门写给你）

经常让我难过的，是自己的平庸。这跟我的生命气质有关，我难以忍受没有意义感的生活。当然，一边难过，也一边自我开导。重要的是保持警觉，力求精进，而不要心生妄想，期待自己有多么的了不起。在这一点上，真正的陷阱在于将注意力的焦点放在了成功而非成就上。什么意思呢？我们应该有追求，但不应该为结果而患得患失。「发愤忘食，乐而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这才是最好的境界。说得再直接一下，把焦点从「我」转移到「事物」上，是摆脱难过的最好方法。

5

说了这么多，有用吗？

有用也没用。有用，是你会逐渐理解这些，这本来就是成熟过程中会不断习得的。没用，是指决定是否难过的，并不是「道理」，懂得这些道理，仍然会难过。不只是你，我自己也不会例外。

通常的情况是这样的：

发生了一件事，我第一反应是「难过」；

然后，我会聚焦于「难过」本身，分析一下是什么让我难过了；

最后，我就不那么难过了，甚至彻底释然了。

这个循环，这些年在我的身上屡屡发生，让我一步步地变得豁达。

在这个过程中，我还会用到一些工具：

1．评估让我难过的事可能带来的后果，往往评估之后觉得损失是可以接受的，或者根本就没什么损失，只是我的情绪反应；

2．如果损失很严重（往往不是财产损失），那么，想想那种结果又如何？最后发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3．最坏的情况下，我会思考自己的目标甚至人生的意义，就会意识到，所有这些让我难过的事，恰恰也是用来成就我的，人生「大不了一死」，可是还真没有什么事情能够与「死亡」相提并论，那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就像你当初考大学一样，万一什么大学都考不上，有什么了不起，难道那就是世界末日？相比于那些疾病缠身的人，我们至于拥有健康的身体呀！

这个要解释一下，女儿笔下的我

6

你有一个特点，容易情绪化。

（当然现在已经变了很多。）

再教你两个终极工具：

1．转移。

你有些时候太浪费时间了！在一些情绪中沉溺太久。从情绪中摆脱出来的一个极有效的方法，就是转移注意力。因为许多事你是想不清楚的，不如节约出来这些时间，用于学习或锻炼身体。一旦你很忙碌，注意力被另外的事物所占据，难过就减弱甚至消失了。过段时间，你甚至会觉得好笑：什么？那事儿居然让我难过了几天？

2．原谅自己。

我有一些缺点，包括一些说话方式，让我很容易得罪人。应该说，我用了很大的努力去改进，效果也很显著。你知道我研究过沟通技巧，也有很大的进步。但是，这些改变并没有真正地改变一些根深蒂固的方式，仍然会得罪人，只不过比过去得罪得少了而已。我可以通过继续修炼彻底地改变，但是，所有的改变都需要投入时间和精力，还有大量的练习，我毕竟不是酒店的前台接待人员，而是一个学术研究者，不能本末倒置。在这种情况下，我就选择了一边有意识地控制和改进，一边接纳自己，原谅自己。

我会跟自己说：

我没有恶意，并不是要有意伤害你；

但是你感觉受到了伤害；

我经常不知道你受到了伤害，或者不知道发生了误解，因此无法每次都及时澄清；

有时候可以澄清，但是成本太高，我就选择了沉默；

我坦然承受因此导致的后果；

并且，原谅我自己。

当然，在你老爸的周围，有一批朋友理解你老爸，这是我感到特别幸福和幸运的地方。那些接纳你的缺点，能够悬置你带给他们的不舒服而理解你的本性的人，才是你真正的朋友。并且，这一份信任，也一定会获得加倍的回报。而我，也没有必要讨好那些时时刻刻在乎你怎么跟他们说话的人。

7

当然，有一种难过是无法克服的。

我不知道你是否有这种难过，毕竟大多数人都没有，不过我是有的。

那就是意识到生命必将逝去所带来的哀伤。

许多个夜晚或清晨，我都清晰地意识到，生命必将逝去，死亡是无法回避的归宿。这让我会看轻尘世间的许多成败得失，觉得那些无关紧要。但是，死亡这件事本身让我无法释怀。

请注意，我并不是怕死的人。如果我说「恐惧死亡」，那绝对不是常人意义上的恐惧。我讨厌养生之道，我现在还比较重视锻炼，只是我在乎生命的状态，而不是想要延年益寿。永生，不是比死亡更令人恐惧么？

在哀伤中，我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或错过了什么。许多时候，我又觉得当下碌碌无为，生活得毫无价值。我宁可发生一点什么事，让自己可以拼死一战，笑傲江湖，也惧怕白开水一样的生活。我的第一封信，讲人应该有的「疯狂性」，就与此相关。

当然，这个问题是无解的，我无力提供答案。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或者未来会不会成为你的问题，写在末尾，只算是一个预先的提醒。

无论如何，生命是一个过程。

有些难过只是一个碎屑，毫无意义，却干扰到了你，要训练自己远离这些难过。

有些难过不必回避，并且可以增进我们心灵的敏锐和品格，那么，有边界地接纳它。

有的难过无法回避，那么，带着它上路，或许人生因此才真正地拥有自由与意义。

女儿在学校社团

（全文完，文中插图，均为女儿所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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