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吃人”文化
司马光写《资治通鉴》,记载了隋炀帝时候发生的两个吃人事件,读来让人心惊胆战:第一件是发生在大业十年十一月的“囚臣事件”,当时隋炀帝要杀高丽国乞降时送来的囚臣斛斯政,可是他觉得把死尸抛到野外,白白浪费掉那一身好肉,实在太可惜了,遂在杀死斛斯政后,命人“烹其肉,使百官啖之”,朝中官员也不客气,纷纷张开血盆大口,大吃特吃起来,“啖之至饱”,才“收其余骨,焚而扬之”;第二件发生在两年后的大业十二年十二月,当时隋将杨善会捉到贼寇头子张金称,要砍掉他,杨善会突然觉得,一刀结果那小子,太不过瘾,乃学皇帝老子吃人,“立木于市,悬其头,张其手足,令仇家割食之”。
鲁迅研究中国历史,把它概括为“吃人”两个字。人们普遍把这理解成,精神和文化意义上的“吃人”,也就是文化对人性的吞噬。但我以为,这种理解是不对的、不全面的。除了这个象征意义外,它应该还有一层意义,那就是本义上的、把人肉烤熟吃掉的那种“吃人”。
中国人吃人的历史源远流长,在以后漫长的发展过程中,也远胜于夷外万邦。我们随便翻开几本古书,就会发现:《韩非子》里有易牙杀子给美食家齐桓公吃的记载;《汉书》里有大旱之年百姓相食的记载;《史记》里有介之推(也作介子推)割大腿肉给重耳吃的记载;《东周列国志》里有纣王杀死文王长子伯邑考做成肉饼给文王吃的记载……最绝妙的是,唐人陈藏器在药书《本草拾遗》里,还公然发表人肉可以治病的妙论。从这信手拈来的几个例子中,我们就可以得出结论了:“吃人”亦可算吾国“国粹”之一也!又可以被某些“国学大师”拿到国际汉学大会上夸夸其谈一番了。
照今天的标准看,隋炀帝当之无愧是第一流的学术大师,他“好读书……自经术、文章、兵、农、地理、医、卜、释、道乃至捕博、鹰狗,皆为新书,无不精洽,共三十一部,万七千余卷……于观文殿前为书室十四间,窗户窗褥厨幔,咸其珍丽”。他的博学多才,只怕当今许多号称“大师”的家伙都嫉妒得要死呢!可就是这样一位大学者、大作家,却率人而食人,并且吃得津津有味之余,竟浑然不知这是不对的、是丧失人性的。这里问题就出来了:他自幼所读的是些什么书呢?连吃人是对是错都不能教人分辨,这些诗书还有何价值可言呢?
追究到底,病根子实际就出在我们的文化上:我们的文化是畸形的、病态的、要不得的文化。虽然有“中体西用”的药方,但一百多年来,老夫子们自作聪明地乱用一气,结果药不对症,不用还好,一用之下,病反而越来越严重、越来越糟糕了。奇怪的是某些“国学大师”,他们不仅老眼昏花,看不到症结所在,反而还老不要脸,大言不惭地大发怪论,说什么“中体”必为“西用”——中国文化拯救世界,洋鬼子也得用“中体”!今天的“国学大师”,读书多过隋炀帝的寥寥无几,中气明显不足,遂拼命地读“中国书”,可他们不知道,所谓的“中国书”者,正是鲁迅说“不必读”的那类书呢!
原载《南方都市报》二〇〇四年一月二十九日
二〇一六年三月十四日补记:
十二年前,我在《南方都市报》写“闻话文化”专栏,这是其中一篇。这篇文章发表后第二天,即二〇〇四年一月三十日,该报就发表了一个读者的来信和批驳闻立的文章,该读者说:
本人系贵报读者,今读先生主持的《小品·阅读》栏目,有篇文章颇不合意,心中有话,不吐不快,故寄上此文。
贱名王XX,现供职于深圳。
再看这位贱名叫王叉叉的先生是如何批驳闻立的:
吃人文化辩
1月29日《南方都市报》B28版刊登了一篇署名闻立的文章,题目叫《中国人的“吃人”文化》。文中列举了中国古代几个吃人的例子,认为以隋炀帝的博学多才,竟不能辨别是非,做出吃人这一丧失人性之举,足见其自幼所受的诗书教育无任何价值可言,并进而断定中国文化是“畸形的、病态的、要不得的文化”。
对此论我颇不以为然。人的品性与人的学识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秉赋,二者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联系。学识高的人品性不一定高尚;学识低的人品性不一定低劣。这在当今早已成为一种常识。隋汤帝吃人的举动属于为帝王者个人品性问题,与其学识高低无多大关系。若据此认定系其所读书影响所致,那么中国的传统文化岂非是与邪教教义一脉相通的?其推论方法实在令人费解。隋炀帝有学问,因为隋炀帝吃人,所以他的学问(按:以该文意思,即指中国传统文化)是要不得的;费雯·丽电影演得好,因为她后来精神分裂了,所以她的电影是看不得的;迈克尔·杰克逊歌唱得好,因为他喜欢男童,所以他的歌是听不得的。这是什么逻辑?
因为在中国历史上出现了几个吃人的案例,就把整个中国传统文化抹杀了,这种以偏概全的逻辑错误,能站得住脚吗?树上结了几个烂果子,就要把整棵树砍掉吗?闻先生怎么看不到记载隋炀帝吃人事的《资治通鉴》是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写这件事的?是欣赏,还是批判?若是欣赏,则闻先生的立论尚可有一立锥之地;若是批判,则闻先生难逃断章取义之嫌。然而博学多才的司马光却未让闻先生满意。不知闻先生是真的看不出司马公的取向,还是故意看不出?其实闻先生看不到的事情多得很。孔子、孟子游说列国推行仁政,祖逖闻鸡起舞立志北伐,魏征忧国忧民寝食难安,王安石为纡民困推行新政,戚继光抵御倭寇、郑成功收复台湾,这些都不在闻先生所看之列。闻先生所看的是有助于证明中国文化是“畸形的、病态的”东西。
俗语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世界大国,人口、器物之盛独冠全球。在这样一个庞大驳杂的国家,出现些许不如人意之事原是常情,怎能就此否定整个中国文化呢?闻先生认为可取的文化又是什么呢?文章中没有说。然而这是不言自明的,非中国即西方,或者干脆就是无文化。但我想后者应该不是闻先生之本意吧?那么情况就明了了,闻先生的意思是要我们摒弃中国传统文化,全盘接受西方文化。然而西方历史就是干净的吗?耶穌是被人用钉子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古罗马斗兽场的看台上,上万名观众为场内惨烈的人兽之斗欢呼号叫;列强侵入非洲后,把黑奴装在木箱里运到美洲,开箱后发现黑奴已死了三分之二。如此等等,罄竹难书。这就是先进的、文明的、“要得的”(拟闻先生语)文化吗?
中华文化绵延了几千年,在其他几个文明古国相继衰没后,中华民族、中华文化依然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这当中的原因是颇可令人深思的。在当今西方国家都开始吸收中华文化精华的时候,我们固不可妄自尊大,但亦不可妄自菲薄,应该本着一颗平常心,以扬弃的态度,认真分析、辨别我们传统文化中的精华与糟粕。鲁迅先生所说的“不必读”云云,有其社会时代背景,矫枉过正是那个时代的通病。
另外,闻先生误解了“中体西用”的意思。“中体西用”是“以中学为体,以西方为用”的缩语,意即以中华文化为根本,以西方文化为工具,并非闻先生所义愤填膺的“中体”为西方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