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拉达克往事：1.缘起
2014年1月24号晚上，我发过这样一条微信朋友圈：
2019年1月15号晚上，我发了这样一条微信朋友圈：
2014年并不遥远，却已过了五年，时光如指间流沙，无声无息而从不停滞，像风吹出一座撒哈拉，像雨下出一片太平洋，在默然中改变和成就一切。五年前拉达克还是网络上一个遥远而神秘的地名，如今成了我的第二故乡，这期间发生的故事，我觉得或许是时候可以写一点了。
拉达克往事 Once upon a Time in Ladakh
1. 缘起
在2014年人设崩塌之前，猫力molly可是旅行圈里炙手可热的大红人，追根溯源的话，我从她的游记里第一次知道了拉达克这个地方、第一次看到拉达克的照片，并在看到的第一眼时便倾心陷落了。
这是我当时看到的猫力在拉达克拍的照片，并转发到了朋友圈。
我决定我要去拉达克。我知道自己一定会去拉达克。
拉达克是如此的神秘，中国官方对这个名字讳莫如深，我曾经有次在朋友圈转发了一篇关于拉达克的头条文章，居然被系统屏蔽了。坊间传闻拉达克曾是中国故土，为此我研究了多方面的历史材料，这其中的原委着实暧昧纠葛不清，以至于各种争议的说法都好像有道理。情况大概是这样的，雍正年间西藏成了大清的藩属国，虽然名义上是个国家，但主权并不完整，有名无实。那时候西藏这个“国家”比较特殊，实际统治者是喇嘛而非通常的国王，达赖由清朝政府册封，受驻藏大臣节制。当时拉达克国王臣属于达赖喇嘛，君权受到限制，因此拉达克属于西藏的藩属国。概括说来的关系就是：清朝是大哥，西藏是小弟，拉达克是小弟的小弟，大哥收小弟的时候顺便就把小弟的小弟也收了。雍正之后，规定拉达克王必须受清政府册封，这个国王的官位也并不高，才五品。所以西藏和拉达克曾经是大清的藩属国这点确定无疑，但藩属国算不算一个独立国家，就让双方有了各执一词的余地。
这样的情况也并未持续多久，1834年当时锡克帝国境内统治克什米尔的道拉格人入侵了拉达克。这个锡克帝国由于人口少地盘小，在历史上并没有什么存在感，但锡克帝国的主体民族锡克族那可是出了名的战斗民族，成年男子有随身携带短剑的习俗。锡克族在如今的印度总人口中只占2%的比例，但在印度军队里的比例却高达15%，而在英国殖民时期，锡克族士兵占到四分之一。
拉达克显然不是对手，两次向大哥西藏求助，但大哥的大哥清政府大概是觉得出兵帮拉达克划不来，毕竟小弟的小弟不是直属小弟，清政府委任的驻藏大臣两次都拒不发兵（凭这点可以看出当时西藏本身已没有了独立的军权），于是拉达克就这么被道拉格人给占领了。后来道拉格人还趁胜追击入侵西藏阿里，这下西藏终于出兵反击了，一鼓作气把道拉格人赶回了拉达克境内，但终究没能把拉达克给抢回来。
再后来道拉格人统治的查谟克什米尔邦成为了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属地，于是拉达克也一道成为了英属印度一部分。英属印度幅员最大的时候有将近500万平方公里，印度在当时叫帝国，帝国是专门管王国的，印度帝国下面的王国可谓多如牛毛，拉达克正是这大帝国边陲的一个非常没有存在感的小王国，因为山高皇帝远，又与世隔绝，拉达克受印度文化影响有限，看起来非常不像印度。我在拉达克的时候，经常会忘记自己是在印度。
这张地图的中心区域就是拉达克Ladakh，作为过去的克什米尔土邦和现在的查谟克什米尔邦的一个地区，其命运亦随着克什米尔沉浮，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并没有选择权。
一直以来，拉达克的王室被允许保留部分的王权，这到现在都没有改变。即便在今时今日拉达克人也经常会提起他们曾经的一代雄主僧格南杰Sengge Namgyal，这位活跃在17世纪的拉达克国王曾努力开疆拓土、复兴佛教，我们所熟知的古格王朝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拉达克攻灭的。僧格南杰的子孙后代如今仍然在名义上保留着王室的身份，而他们起居Stok Palace宫殿有一部分变成了豪华客房，约八千人民币左右一晚，听说入住其中的客人可以和拉达克“国王”共进早餐。当然，我可无缘享受如此尊贵的待遇。
而这些都已是如烟往事，如今的拉达克人早已习惯了在大国的治下，早已没了复国的念想。我曾经和一个拉达克人讨论过关于西藏的问题，拉达克境内有许多流亡藏人，由于受到西藏流亡政府的洗脑宣传，他们把西藏复国视作理所当然。我说，或许等再过两代、三代，藏人就会接受这样的设定：西藏是中国的一部分。他不同意我的观点，他说藏人永远不会接受。我说，那你们呢？你们以前不也是独立的国家吗？现在还有拉达克人想要复国吗？他默然。
指间流沙终究会磨平一切，哪怕是天大的家仇国恨。拉达克被道拉格人亡国之初，当地的起义此起彼伏，过了一两代人便再无声息。
尽管早已没了复国的诉求，拉达克人的民族意识却很强。他们属于藏文化，但却很介意外人将他们与藏人混为一谈，因为藏人在他们眼里是没有自己土地的流亡者。他们在行政上属于查谟克什米尔邦，但每当我把拉达克说成克什米尔一部分的时候，他们都要克什米尔划清界限——“我们是拉达克！不是克什米尔！斯利那加才是克什米尔。”甚至在购物消费的时候，拉达克人都会刻意避开克什米尔人的店铺，他们觉得克什米尔人都是奸诈狡猾的商人。克什米尔人跟拉达克人的确不同文、不同种、不同宗教，但由于长年的混居，拉达克人在起居等方面受克什米尔伊斯兰文化的影响非常明显，注重卫生和清洁。
克什米尔地区的领土纠纷大概是世界上最难解的政治困局。印巴分治的时候，克什米尔土邦大君不想加入任何一方，而是谋求克什米尔的独立，这片夹在几个大国之间的山地，试图成为一个像瑞士那样的中立国。想不到英国撤军之后，巴基斯坦耍流氓入侵了克什米尔。狼狈出逃的大君觉得不能这样便宜了巴基斯坦——我得不到的那谁也别想要！情急之下他逃到印度搬救兵，与印度政府签订条约答应加入刚刚独立的印度，把全部的克什米尔领土都并入印度。于是印度有了名正言顺出兵的理由，克什米尔战争就此打响，几十年间一共打了三场印巴战争，却一直都没能解决领土划分问题。直到今天，印度出版的地图上，都会把整个克什米尔都画在自己版图内。
这张克什米尔地图里：绿色为巴控区；橙色为印控区；右边黄色的是中控区即阿克赛钦；红色圈起来的是过去克什米尔土邦的国界；上方斜虚线阴影部分是巴基斯坦1963年割让给中国的部分。印度现在宣称对整个克什米尔都拥有主权。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你们吵吵闹闹我不管，我关闭边境。而这个边境，正是拉达克通往新疆的传统边贸道路——Nubra努布拉峡谷。在印巴分治以前，有许多新疆商贩经由努布拉往来于拉达克，拉达克人把新疆叫做Ho，源自地处拉达克正北方的和田Hotan。或许是独特的高原沙丘地形，宝莱坞电影经常在努布拉峡谷取景。不过对不起，中国人想要合法前往这里的话，需要在德里的内政部申请许可证。电影《碟中谍6》中提及的印度克什米尔地名正是Nubra，所以他们也没法儿来这里实地取景，只能用新西兰来冒充一下，可见这难度比Mission Impossible还要Impossible。
这张地图上的红色部分是中国和印度再西段边境有争议的领土
Nubra通道的关闭，加上印巴停火线的划定，拉达克所有的东北方向的通道都成了死胡同。拉达克成为前线的同时，也成为了孤岛。在斯利那加-列城公路修通之前，从列城到斯利那加要走16天。不过就算是现在，列城通往外界的公路一年也有半年无法通行。或许是出于战略上的考虑，印度政府也将拉达克地区关闭了二十多年，直到1975年才将拉达克对外开放。开放之后，拉达克依然是孤岛，依然是这个世界上最难到达的地区之一。
或许是由于封闭的缘故，拉达克与外族通婚并不常见。一来他们信仰藏传佛教，会抗拒当地的印度教徒或穆斯林，何况这两者都有自身严密的宗教社会秩序，外人很难成为这秩序的一份子；二来当地的藏族人虽然跟他们的文化同源，却因为难民的身份被拉达克土著所瞧不起。我太太曾经就读于当地的藏族学校，她说起她以前学校里有西藏的贵族后裔，据说是松赞干布的直系后裔，然并卵，在拉达克当地人眼里，一样是个背井离乡落魄于斯的难民。
我太太之所以能嫁给我，其中的一个必要非充分条件是因为我对佛教和佛法还算有那么点一知半解。
毕竟，当拉达克还不叫拉达克的时候，佛教就已经传入了这个地方。
佛教的兴起，孔雀王朝时期的阿育王功不可没。如今克什米尔的首府斯利那加便是在当年阿育王建立的城市遗址上重建的，前弘期的佛教沿着丝绸之路传播，自然也传到了距离那边不远的拉达克。如果你经由公路往返列城与卡吉尔，那你一定不会错过路边那尊公元前1世纪雕刻的强巴佛像。
斯利那加-列城公路边修建于公元前1世纪的强巴佛站立像（强巴佛即未来佛）。
公元前三世纪阿育王统治下的孔雀王朝疆域
孔雀王朝衰落之后，恒河流域各种王朝如走马灯一样转换个不停，印度河流域与兴都库什山脉一带的政权则辗转于犍陀罗、安息、贵霜之间，现在的拉达克地区一度成为贵霜帝国的一部分。当佛教传入拉达克西部的时候，拉达克的东部还像藏区一样信奉着原始的苯教，两种宗教碰到一起之后开始相互影响。不过那时候的佛教属于中亚的丝路佛教，跟后来藏传佛教很不一样。
贵霜帝国的疆域地图
藏传佛教乃是八世纪从古代印度直接传入藏地的金刚乘佛教，不同于汉传的大乘佛教和南传的上座部佛教，金刚乘的这一教派在修行方式上有很多不许公开的秘法，因此也叫密宗。在此之前藏地崇信苯教，赤松德赞执政期间独尊佛教，修建寺庙翻译佛经，把苯教打压了下去。但到了九世纪的时候，苯教势力试图东山再起，于是出了件事儿叫朗达玛灭佛，这在藏传佛教历史上是件大事，直接把藏传佛教划分为了前弘期和后弘期两个阶段。朗达玛自己后来被佛教僧人刺杀身亡，吐蕃陷入四分五裂的内乱。伴随着吐蕃的衰败，大量藏人涌入阿里。朗达玛有个曾孙叫尼玛衮（Nyima Gon，这个名字可不是我瞎掰的），带着一批手下人逃到阿里后，娶了当地头人的女儿，建立了信奉佛教的古格王朝政权。这个尼玛衮死前没安排好继位大事，三个儿子在他死后分别建立了普兰、象雄、拉达克这三个王国。
好了，拉达克终于正式登场了。
如何记述我和拉达克之间的故事，我构思了很久。我不想只是写一篇流水账的叙事，而是希望可以穿插对当地社会、文化、宗教更深层次的思考，得出一些作为一个中国人的独特视角的观点，因此迟迟都没有动笔。如今我大概想好了这个故事的线索和框架、起讫的时间点，以及叙述的风格，希望能够顺利写完这个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