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索列国志(三)“烈火守卫”阿塞拜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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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旅行的时间顺序,我进入高加索的第一站是阿塞拜疆。阿塞拜疆当时我是一个人去的,会跑去阿塞拜疆只因为那年夏天上海太热,在喜马拉雅避暑避得意犹未尽,临时起意买了机票,从加德满都飞去了可以落地签的阿塞拜疆首都巴库(Baku),这一飞就从大喜马拉雅飞到了大高加索。
在十八世纪的时候,尚不知DNA为何物,还远远没有基因分子考古的概念,对人类学的研究更多是基于神话故事,因此得出了很多错误却影响深远的结论。彼时欧洲学者普遍相信人类起源于高加索地区,圣经中的诺亚方舟停靠在那里,而人类则都是诺亚的后裔;希腊神话中盗天火、用黏土创造人类的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亦是被宙斯用铁链绑在高加索山脉受难。
于是在当时人类学分类中,高加索人种、蒙古人种、尼格罗人种被并称为三大人种,外高加索的格鲁吉亚人和亚美尼亚人一度被视作高加索人种的典范,以及欧洲人的原型。
现在我们知道了高加索并不是人类的起源,但要说高加索和里海北部的中亚草原是欧洲和南亚文化的源头之一倒也没啥毛病,那里曾是雅利安人的故乡,人类在此活动的历史比圣经上记载得更为悠久。如今的阿塞拜疆看似许多地方都是荒漠,但毕竟地处里海沿岸,数千年来游牧民族无数次取道、探索、占领这里,留下了诸多痕迹。在阿塞拜疆的戈布斯坦(Qobustan),发现了六千多幅古代岩画,时间跨度从旧石器时代一直到铁器时代都有,此地文明的持续性令人感到惊叹。
雅利安人迁徙路线
戈布斯坦岩画遗迹
这里岩画的规模和时间跨度都相当之大
因此,阿塞拜疆这个国家的历史,其实比我们想象得要更为曲折。
我一个人旅行往往都很随性,飞到了巴库之后,才开始考虑接下去具体行程如何规划。巴库往北不远就是俄罗斯边境,这里有直接到莫斯科的火车,如果能够搞定俄罗斯签证的话,我大概就去俄罗斯了。当时种下的草,一年后我就拔掉了——取道格鲁吉亚把翻越高加索进入南俄的陆路给走通了,这个会在后面的车臣篇里面讲。
我发现从阿塞拜疆能陆路去伊朗、俄罗斯、格鲁吉亚,却唯独没有办法去邻国亚美尼亚,因此最理想的“阿塞拜疆-格鲁吉亚-亚美尼亚-阿塞拜疆”三国环线在当下的政治环境是走不通的,这才知道了亚阿两国之间长期的敌对。与此同时我对阿塞拜疆境内“纳戈尔诺-卡拉巴赫”(Nagorno-Karabakh)这个名字拗口的“敌占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个没有被联合国承认的国家是什么样的呢?打听下来这地方要从亚美尼亚过去。并且假如你护照上贴了纳卡的签证,就会被阿塞拜疆列入黑名单,终身拒绝入境,所以要记得让纳卡出入境的地方给一张不留记录的另纸签证。
如今里海油田的油气管道,完美地绕过了亚美尼亚
我这人吧,天性不安分,骨子里就会被“动乱地区”莫名吸引。有人肯定会说你不怕危险吗?这中间大家有个误解——危险地方绝不是你想去就能去得了的。比方说就算你到了克什米尔,那些冲突或者敏感的危险地区也都会被隔离开;我一直想去叙利亚和利比亚,虽然有办法,但对于普通人会相当周折且花费不菲,绝对没有机会“误入”。那时候我穿越巴基斯坦,相对高风险的俾路支省完全不允许我自由活动,吃喝拉撒全程持枪军警护送(我最怀念的地方也是那里,极为梦幻的旅程)。凡是允许游客随便去的地方,就说明当局有把握保障游客的安全。我们有时候新闻里看到有外国人在非洲、中东一些地方被绑架被杀害,基本上是在当地经商工作的人(听说还有去传教的),一般游客真到不了那些地方。而且大多数情况下,一个地方危险也就是一阵子的事情,过了那阵子就太平了。但新闻只会告诉你哪儿哪儿打仗了、恐怖袭击了,不会特地告诉你哪儿哪儿已经恢复正常了。
人生唯一一次坐装甲车就是在巴基斯坦的俾路支省,拿起枪的我长得还挺像悍匪的(参见游记《从德黑兰到吐鲁番(二)【尘与雪:颠沛流离在沙漠雪山之沙漠篇】》)
纳卡的冲突严格来讲已经超过了一百年
但我最终还是没去纳卡。
当时我在“亚美尼亚山区共和国”的首府戈里斯距离纳卡仅有20公里,一来可能连日看了太多教堂早已审美疲劳;二来我租的车是格鲁吉亚牌照,自驾入境纳卡需要额外手续(亚美尼亚牌照可以直接过境);三来看到一个阿塞拜疆认识的小伙伴从纳卡前方发回来的图片,发现那里看起来秩序井然,一点都不乱,相当失望,遂放弃之。
纳卡的另纸签证,这地方的官方名称是Artsakh阿尔察赫(图片来源:飞猪)
纳卡这个地方曾是亚美尼亚王国的一个省,根据传说这里是诺亚后裔最早定居的山谷。纳卡就跟亚美尼亚一样,一直在不同势力之间转手。其实不光是亚美尼亚、纳卡,可以说过去整个高加索地区的历史都是一笔烂账。高加索被夹在南来北往的游牧民族和势力强大的农耕文明帝国之间,加之山区适合地方势力割据,没有一个王朝能够在这里长治久安,这种局面一直到十九世纪才被打破。
我前面章节里说了大高加索山脉在古代相当于《冰与火之歌》里的“绝境长城”,那些在高加索地区你争我夺的各方势力,相当于维斯特洛大陆的七国。但这些国家一般只在绝境长城以南抢地盘,没人敢贸然抢到长城北边去(最多沿着里海到达吉斯坦插一脚),一来那边鸟不拉屎没啥好抢,二来大高加索北边是“野人”的地盘——匈奴、突厥、蒙古人这些凶残货色不来惹自己已是万幸,哪儿敢去惹他们。结果没想到有一天,绝境长城北边居然杀了下来一支战斗力远超野人的“异鬼”大军。
异鬼不是别人,正是那罗刹国来的罗刹鬼。
说起俄国,大多数人都只知道彼得大帝。俄罗斯之所以能够变得后来那样强大,不仅仅是彼得大帝、叶卡捷琳娜二世的经营,还得算上亚历山大一世沙皇,如果给他一个庙堂谥号,怎么也得是“俄武帝”(欧洲历史上他被封为“神圣王”)。他打败了奥斯曼和波斯这两个老牌帝国,逼退拿破仑的入侵,反攻倒算一路西征攻陷波兰、德意志,杀得拿破仑溃不成军,最后巴黎城破,差点就对巴黎进行屠城……欧洲人“毛熊恐惧症”的病根儿其实是那时候落下的,“钢铁洪流”乃是后话。也正是在“俄武帝”期间,俄罗斯通过击败波斯确立了对格鲁吉亚、达吉斯坦、阿塞拜疆、纳卡、亚美尼亚部分地区的领土控制。
红线是俄波战争之前的俄波边界,黑线是俄国战后吞并的部分
所以吧,高加索这些地方打一开始就不是跟俄罗斯同心同德的,才会有俄罗斯帝国、苏联解体之后的那么多纷争。
1917年俄罗斯帝国垮台之后,外高加索三国趁乱闹独立,还短暂成立过“外高加索民主联邦共和国”,但由于这里的民族关系实在太过复杂,这个三国联邦搞了两个月就解散了。亚美尼亚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被土耳其人大屠杀之后,一口恶气都撒到了土耳其好基友阿塞拜疆身上。1918到1920年间爆发了亚阿战争,当时两个国家为争夺上篇讲到的纳希切万、休尼克、纳卡等地大打出手,而其中最主要的战场就在纳卡。
为啥偏要争夺这些地方呢?从亚美尼亚的角度来看:这些地方自古就是我亚美尼亚的,而且在这里定居的也大都是亚美尼亚人,现在俄国垮了,我只是拿回我自己的东西。从阿塞拜疆的角度来看:这些地方跟阿塞拜疆一样原来都属于俄国甚至更早时候波斯的领土,我自然更有主张这里的权利。
彼时亚阿两国的实力差不大多,甚至可能亚美尼亚还略胜一筹,期间有不少亚美尼亚人屠杀阿塞拜疆人的黑历史,两家这样打打闹闹了两年,1920年苏联红军来了。
历史上对阿塞拜疆人的屠杀事件,“复仇”往往只会带来更大的仇恨
红军来得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阿塞拜疆当时独立的意愿很坚定,有两万多名阿塞拜疆士兵为了抵抗苏联红军而战死,最后不得不屈服。按照列宁同志的说法,苏联进攻阿塞拜疆根本没有选择,如果不拿下阿塞拜疆,苏联就得死。
阿塞拜疆之所以对苏联来说如此重要,因为那会儿西伯利亚的秋明油田还没发现呢,巴库的里海油田是苏联最重要的石油来源。
我那时候从迪拜转机飞的巴库,巴库坐落于里海盛产石油的阿布歇隆半岛(Absheron Peninsula),飞机开始下降的时候,只见里海海面上星星点点。按照我们国内,一般都是海水养殖场,人家这儿都是海上油井。
阿塞拜疆称得上是现代石油工业的发祥地之一,在20世纪初,世界上一半的石油是从巴库仅15平方公里土地上的1600口油井里生产出来的。巴库油田属于高质量的自喷井,早期开采方法很原始,油井可以靠手工挖,然后把喷出来的石油搜集起来。常有人说,要是当年日本人在中国大庆找到石油,太平洋战争可能会有不同的结果;二战时期的希特勒又何尝不是对巴库油田虎视眈眈,一早就制定了攻占巴库的进攻计划,但最终被牵制而未有机会染指,否则整个二战的结果也可能会很不同。
简单粗暴的原始采油方式
当年油井的密度
石油工业甚至被印在阿塞拜疆货币上
历史上对巴库的原油自流现象早有记载,不过古人不懂得如何炼油,只是简单粗暴地当作取暖和照明的燃料来烧。这里不光产油还产天然气,从地下泄露出来的天然气被闪电点燃后日夜不停地熊熊燃烧。试想两三千年前,当时的人类看到这一无法解释的神奇景象,会产生什么样的联想?——除了神的力量,还有什么能让火不借助任何燃料凭空燃烧呢?这从地底升起的火焰,是否意味还有一个烈火熊熊的地下世界呢?
究竟是先有琐罗亚斯德教(Zoroastrianism,即拜火教)中光明与黑暗的善恶二元对立思想,还是先有他们对地表自燃火(即光明力量)的崇拜?如今恐怕已很难考证,但琐罗亚斯德教中的救世主、死后审判、天堂地狱等概念很可能影响了后世包括一神教在内的其他宗教哲学体系——因此这一切思想的源头极可能是地下天然气泄漏。
有充分的证据显示,印度雅利安人的原始吠陀教,也与波斯地区的琐罗亚斯德教具有共同的源头。琐罗亚斯德教中的善神Ahura(阿胡拉)对应吠陀教中的魔神Asura(阿修罗),而恶神Daeva(德弗)对应吠陀教中的天神Deva(提婆),吠陀教的立场刚好跟琐罗亚斯德教相反。吠陀教中的辩才天女娑罗室伐底(Sarasvati,最早是一条河的名称)对应波斯早期神话中从中央大山上降落下来的世界大河Harahvati。甚至连琐罗亚斯德教的经典《阿维斯塔》——Avesta的意思是“知识”,跟《吠陀经》——Veda(知识)的意思都一样。
梵语和埃维斯坦语中同源的词汇和概念
最重要的是,琐罗亚斯德教和印度教,都极为崇拜水与火。(参见《恒河为什么会成为印度的圣河?(下)水与火之歌》)
由于我对印度教的背景知识有一定的了解,在参观巴库附近火神庙(Ateshgah)的时候,大有一种“寻根”的感觉。这种感觉过去在伊朗也有,那次寻到了莫卧儿王朝艺术文化的根,这次则寻到了印度教中“烈火崇拜”的根。
如果你到过印度的瓦拉纳西,一定不会错过大名鼎鼎的恒河夜祭。恒河夜祭的核心是火,祭司们使用不同的法器挥舞着不同形式的火焰,从香柱到烛台到火盆。因为这本身就是一场“烈火祭”——Agni Pooja,献给湿婆、太阳神(Surya)、火神、恒河女神,以及整个宇宙。Agni是印度教中的火神阿耆尼,这个词在梵语中是烈火的意思,和波斯语的火Atash有具有同源性。
印度教的火祭祀
巴库近郊的火神庙曾是拜火教的圣地,一度被穆斯林摧毁,十七世纪又得以重建。这里底下原来有个天然气田,天然气从地表的七个孔洞中泄露出来,形成了七处永恒之火。然而尴尬的是,随着对该地的油气开采,“永恒之火”在1969年永恒地熄灭了,现在这里成了一个博物馆,继续点燃原来的七处“永恒之火”用的是市政天然气。
我就想知道,琐罗亚斯德本人要是知道这件事的话他会怎么想,大概可以重写一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新编(“查拉图斯特拉”即“琐罗亚斯德”)。
这座火神庙里的相关介绍,也讲述了拜火教与印度教的渊源,甚至从这边的几处梵语和旁遮普语的铭文来看,十七世纪的重建很可能是当地印度社区的印度教徒所为。这里究竟是印度教寺庙还是拜火教神庙,至今仍有争议。或许我们能给出这样的假设——当时生活在巴库地区的印度教徒,与当地的琐罗亚斯德教或许发生了一定程度的融合。
火神庙的“永恒之火”虽已不再永恒,但在巴库市郊确实有一座在持续燃烧的“火焰山”——Yanar Dag,字面意思就是火焰山。这里的火焰是1950年被牧羊人意外点燃的,其后七十年至今从未熄灭过。
火神庙实景
博物馆中将印度教与拜火教相提并论
如今这些火都是由市政天然气点燃的
火焰山
如此丰富的地下油气储量,乃是“老天赏饭吃”,想要平平凡凡都很难。古代这里是朝圣之地,近代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如今则成就了巴库的繁华。
巴库是整个里海和高加索地区最大最繁华的城市,但巴库跟迪拜、阿布扎比的“土豪”不一样:一来巴库没那么“土”,这是一座很有历史文化底蕴的城市,无论是波斯还是俄罗斯都为这里留下了不少文化遗产;二来巴库也没那么“豪”,迪拜那样的城市一看就是用钱堆出来的,阿塞拜疆虽然是老牌石油工业国,由于政治环境的不稳定与腐败等问题,经济差强人意,只能说在整个高加索地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大致看下来,我觉得阿塞拜疆的整体经济和文化水平,都跟土耳其类似。由于曾经受到过苏联的统治,这里世俗化程度比土耳其更高。我碰到一对夫妻分别是穆斯林和基督徒,结婚后依然能保持各自原有的宗教信仰。街上的姑娘们有穿性感的超短裙,也有穿压抑的黑罩袍。并且巴库就跟土耳其的许多地方一样,将传统与现代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
巴库的高层建筑明显多于高加索地区的其他城市
苏联时期修建的火车站
人民大会堂既视感
政府大楼
Heydar文化中心
巴库市的出租车
火焰塔
下面放几张市民日常:
我之前一直讲土耳其和阿塞拜疆是好基友,这是为啥呢?从表面上看,这俩国是围追堵截亚美尼亚的伊斯兰教中坚力量;但从更深层次来看,这俩国有着“血浓于水”的亲缘关系——都是突厥后裔。这些突厥后裔自己有个朋友圈,包括了六个国家:土耳其、阿塞拜疆、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土库曼斯坦、乌兹别克斯坦,这些国家彼此之间具有民族认同,语言的相通程度也很高。
前面说过突厥属于“绝境长城”以北的野人,在蒙古崛起之前,中亚草原一直都是匈奴和突厥的地盘,甚至很可能突厥就是北匈奴的一个分支。按《北史》的记载:“突厥者,其先居西海之右,独为部落,盖匈奴之别种也。”那边地广人稀的,这些游牧民族行踪成谜(没法儿指望他们修史),只知道他们时不时会南下对农耕文明进行骚扰打劫。
中国自古跟匈奴突厥等游牧民族有着丰富的斗争经验,两千多年前就修起长城防火防盗,很大程度上把这些“野人”逼去了欧洲。事实证明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大唐王朝还不是让一个叫安禄山的突厥给整掉半条命。到了后期突厥还跟蒙古合体,并掌握了伊斯兰教这一强大的思想统治武器。历史证明突厥战斗力极强,形成组织规模后到处攻城略地,融入当地文化,建立了不少王朝。讲几个最著名的带有突厥血统的王朝——奥斯曼、马穆鲁克(Mamluk)、塞尔柱(Seljuk)、莫卧儿(Mughal)。
在巴库的市中心有一座老城,修建时期不晚于12世纪,最早可追溯到7世纪,大约就是塞尔柱帝国统治时期。这是一座货真价实的“城”,城墙、城楼、宫殿一应俱全,以中东风格为主,混搭了一些俄国时期建造的巴洛克和哥特式建筑。老城的整体规模跟土耳其安塔利亚老城有点像,也同样坐落在海边,不同的是由于里海水位的下降,老城已经不像一千年前那么靠海了,面朝里海的城墙也早已被拆除。巴库老城2000年被评选为世遗,理所当然成为了一个热门旅游景点,最著名的就是希尔万莎宫殿(Palace of the Shirvanshahs)和少女塔(Maiden Tower)。少女塔究竟为什么叫少女塔,有二十多个不同的传说,且都没有任何考古和历史证据。历史学家相信少女塔最早是一座琐罗亚斯德教的火神塔,塔顶有七个出火口。由于不曾被攻破占领过,在此的琐罗亚斯德善神从未被亵渎和玷污,所以被称为“少女塔”。
这片低矮的房子就是巴库老城
这座奇怪的塔就是少女塔,如果说最初是为了祭祀而建的,我信
城墙
个人感觉很挫的少女塔,像根定海神针似的
从这个角度看又像钥匙孔倒模
由于里海在不断蒸发,历史上的海平面要比现在高
如今被改造成巴扎的商队客栈
一千零一夜的赶脚
长得很像苏联的拉达车,但车标看起来又不是
在老城考古发掘出的一些伊斯兰墓地
从巴库老城,能够直接望见巴库市的最重要地标火焰塔(Flame Towers),新老建筑形成鲜明对比。火焰塔是一组“三子塔”,设计得非常别致,形似火焰。如今的阿塞拜疆人虽然以穆斯林为主,但他们仍然对过去拜火教的文化传统引以为傲,毕竟阿塞拜疆这个词本身就是“烈火守护者”(Fire Guardian)的意思——Azerbaijan源于古波斯语Āturpātakān,意为烈火守护者的土地。
放一组夜间的巴库——
再放一组海边清真寺拍的——
我第一次去外高加索就带了一个卡片机,所以照片画质不大好
从旅游角度来讲,阿塞拜疆可玩的地方不多,基本上巴库市内玩两三天,然后周边搞个一日游就结束了。很多游客到阿塞拜疆都是为了去格鲁吉亚,这里坐火车过去很方便,一晚上可以从巴库到格鲁吉亚首都第比利斯。我碰到几个中国人,参加游侠客的高加索团,定在第比利斯集合,于是她们自己就先来阿塞拜疆玩几天。我本身是冲着高加索来这里的,哪知道却在这个海拔负28米的海边城市巴库呆着,高加索山脉连个影子都没见着,自然有点不大甘心,决定走公路入境,怎么也得先见识一下高加索的雄姿。
离开巴库之后,我坐车去了山区小镇舍基(Shaki),在那儿呆了两晚。舍基过去是波斯帝国下面的汗国(Khanate),现在则是个很安逸的小镇子。我素来是个无山不欢的人,一看到山,立马心安了大半,便只是呼吸着山中的空气都觉得神清气爽。
来到山区,水汽很重
我特地选了一家位于半山的客栈
在舍基的客栈里遇到一个瑞士来的妹子,她说在欧洲人心目中,欧洲最美的山不是阿尔卑斯,而是高加索(事实上高加索只有北麓算欧洲,另外我也不知道这个妹子能否“代表”欧洲人,不排除人家生在瑞士看阿尔卑斯看得审美疲劳了),高加索对他们来说特别的壮美和神秘。坦白说我在舍基这个地方暂时还没有体会到高加索的壮美,就跟江浙皖的山区差不多,加上我又是喜马拉雅过来的,审美阈值尤其高。然后再一聊,舍基是这个瑞士妹子到过的最东边的地方,头一回冲出欧洲来到亚洲地盘。
据说舍基汗国曾是高加索地区最强大的汗国。大家一听“汗国”就好像牛逼哄哄的,曾经的庞然大物蒙古帝国,分成四大汗国,每个汗国都大得吓死人。这其实是一个极端现象,“汗国”其实就是王国,波斯帝国下面的汗国跟土邦似的,只有一丢丢大,跟咱们一个县差不多,那些个“可汗”说白了就是县长。但人家这个“县长”权力大得很,能自由支配大部分财政税收,他说的话就是法律,在自己地盘上基本可以为所欲为——“宁为鸡口不为牛后”,自古皆然。因此曹县县长、台湾省长之流,靠经济利益也是无法收买的。
黄色部分是14世纪波斯帝国下面的汗国(Khanat)
在舍基除了享受一下山中岁月的惬意,当地有个著名景点是当年可汗的要塞和宫殿。舍基为啥能成为高加索最强大的汗国呢?是因为这地儿在过去是丝绸之路上的贸易中心,很多南北穿越高加索山脉的商队会从这儿走,这里的商队客栈(Caravanserai)规模是我所见过规模最大的,舍基汗国的要塞为往来的商队提供了庇护,商队则为舍基带来了财富。
舍基街景
游客集中的商业区,就这么一摊
这是我见过最大的商队客栈(Karvansaray)
但是大家也不必对一位“县长”的官邸抱有太大期望,所谓的舍基宫殿,其实不过是要塞里的一栋大房子,且透着一股逼人的乡下土财主气息。毕竟是游牧民族的地盘,跟印度那些土邦主的宫殿完全没法儿比。舍基这个地方有种窗户工艺叫做Shebeke,是一种用木头做的彩色玻璃窗,其特点是完全不用胶水和钉子——我一看这不就是咱们的榫卯嘛,不过客观来说这个工艺的精细程度确实值得显摆一下。无独有偶的是,舍基当地有一道名菜叫Piti,我再一看这不就是新疆的缸子肉嘛,不同的是新疆用的是搪瓷杯炖羊肉,这里用的是陶土杯炖羊肉。
舍基要塞全景
过去可汗的家,非常矫情地不让在里面拍照,还限制参观时间,我只能拍拍外面
内部的装饰,够土豪吧?(图片来源:网络)
这种木框架彩色玻璃窗,据说是不用钉子和胶水做出来的(图片来源:网络)
舍基名吃Piti(图片来源:网络)
新疆名吃缸子肉(图片来源:网络)
舍基附近有个小镇叫基什(Kish),有一座非常古老的教堂。通过对教堂地下的遗迹进行考古研究,一些遗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三千年,现有的教堂始建于12到13世纪,最早是一座格鲁吉亚东正教教堂,短时间内也被用作过阿尔巴尼亚使徒教堂,19世纪之后变成了亚美尼亚使徒教堂。
基什小镇,连接房子的管道是天然气输气管,这边冬天用天然气取暖,阿塞拜疆的油气价格都极为低廉
我顺便参观了一下基什的一片公墓,阿塞拜疆的“照片式”公墓很有特色
古教堂
教堂里面的烛台也非常古老
教堂下面发掘出来的文物
教堂下面的墓室
对“阿尔巴尼亚教堂”的介绍
从这座教堂的外观上看,其实就像是一座亚美尼亚教堂,但阿塞拜疆对此绝口不提,只是称其为“阿尔巴尼亚教堂”——事实上阿塞拜疆境内的教堂都会被称为“阿尔巴尼亚教堂”。因为古高加索的阿尔巴尼亚文化早已在融合中消失,与如今巴尔干半岛的阿尔巴尼亚也没有关系,称为格鲁吉亚教堂或亚美尼亚教堂都可能会被人在政治上利用,只有叫“阿尔巴尼亚教堂”最保险。
公元300年前后,曾经有过一个高加索阿尔巴尼亚王国,然而这都已经是1700年前的事儿了
阿塞拜疆人一直都试图在自己的领土上抹掉亚美尼亚人曾经生活过的痕迹,以便对外宣称这些地方“自古以来都是阿塞拜疆不可分割的领土”。对于自己跟亚美尼亚的领土争端,阿塞拜疆方面有着完全不同的说辞。在他们的官方说辞中,以十八世纪波斯曾经统治过亚美尼亚并建立“埃里温汗国”(Erivan Khanate)为依据,宣称是亚美尼亚人入侵殖民了古老的阿塞拜疆领土,把曾经生活在亚美尼亚土地上的亚美尼亚人也说成是阿尔巴尼亚人。不但要孤立亚美尼亚,甚至最终目标是彻底消灭亚美尼亚人。他们毫不掩饰地宣扬对亚美尼亚人的仇恨,将一些罪犯和暴徒包装为民族英雄,把煽动仇恨作为爱国的表现。至于那些关于亚美尼亚历史的证明,都会被阿塞拜疆民族主义分子视为阴谋论。
当我们站在利益不相关的第三方视角上看这些国家之间的纷争,就能看出许多荒诞之处。
小时候只知道日本修改历史教科书的事,后来我发现很多国家和地区都修改过自己的历史教科书,按照自己的立场进行诠释、隐瞒甚至编造,以此来巩固自己的族群认同。这种做法站在国家利益的角度上讲或许无可厚非,我也不想讨论这种做法的是非,我只是不禁对此反思:我们从小被灌输的历史观,究竟掺了多少水?我们真的有资格去批评别人的某些历史观吗?我们所固执的己见,会不会根本就是断章取义的谎言呢?
之前写了《高加索列国志(一)“隔壁老王”土耳其》之后有读者问我,为什么中国政府没对亚美尼亚人的种族灭绝事件表态呢?我可以告诉大家一个冷知识,我们中国的小兄弟巴基斯坦是目前世界上唯一一个至今都从未承认亚美尼亚共和国的联合国会员国,巴基斯坦在亚阿冲突中全力支持阿塞拜疆。我们作为民间人士,可以口无遮拦地发表自己的对别国的政见看法;但中国以政府的官方身份,一个简单的表态可能引起的骨牌效应可能是我们所无法想象的——有时候不选站队倒平安无事(本来就没人逼你表态),选了站队反而会面临很多外交后果。而且吧,牵扯到国际关系的问题时,选站队无关道德和真相,只关乎感情和利益……当一个国家讲述自己历史的时候也一样,比起真相,如果照顾好“民族感情”和自身利益更重要。
这或许就是行万里路的意义——有些真相,从历史书里或许永远找不到;是非对错,也并非那么黑白分明。唯一真实的,是坐看风起云涌、遥想金戈铁马、怀古驼铃羌管之时,喝下的那杯高加索山泉泡的热红茶。
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情仇,过去也好,将来也罢,都比不上当下这一刻的触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