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日记】乡愁是一道高高的网墙

本文全长4967字

这篇公众号是我第一篇通过VPN才从印度发出来的稿子，印度终于还是对公众号下手了。

今年印度六月底宣布禁用59款中国手机应用的时候，很多朋友都来关心我：你微信还能不能用啊？印度不是禁用微信了吗？会不会失联啊？失联怎么办啊？

当时我其实是蛮笃定的：印度真要禁用微信，受影响的又不会只有我一个，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们中国人民跟网络管制有着丰富的斗争经验，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小打小闹难得倒我们？失联是肯定不可能的，因为我们有VPN这条最后的防线。

禁令出来之后印度有些地方用微信确实受到了影响，不同城市、不同地区、不同的电信运营商，封禁的程度和方式都不同。有人登录不上，有人只能用最基本的文字消息功能，而我运气还算不错，微信一直都用得挺正常，视频通话、红包支付、扫码等功能都大致如常。

印度封锁网络也跟他们的做事风格一样——薛定谔，测不准

后来腾讯公司主动配合印度政府，把印度手机号码注册的微信在印度地区的服务给暂停了——注意这里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印度手机号注册，二是在印度网络环境下，受影响的主要是印度用户。像我这种用中国手机号注册的微信，印度政府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没再找麻烦。

留在印度这边的中国人，总的来说不多。印度封城的时候根据使领馆的数据是3100人，先后撤了几批，零零散散转机走了一些，前阵子富士康回来了一批，现在大约还有一两千人。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在《定居印度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一文被大量转发之前，我完全就是闲云野鹤，没混过任何印度圈子，在那之后才认识了很多跟我一样在印度或者曾经在印度的中国人，以及被拉进了一些印度群。

在我自己被关注之前，我就关注了一个叫罗瑞垚的驻班加罗尔记者的公众号，印度封城后她发过一些“印度疫情日记”的相关报道，但印度封微信之后突然销声匿迹了，直到8月22号才冒泡出来说封禁微信之后用了VPN之后还是无法在公众号上传图片，不得不转移阵地。

关注印度的朋友可以搜一下罗瑞垚的文章，她作为驻地专业记者写的内容非常靠谱。另外大家注意看我这张截图，最下面阅读数、在看、评论之类都被屏蔽了。

于是我通过加入的印度圈子找到她交流了一下，她所在的班加罗尔是印度的一线城市，难免风声比较紧。班加罗尔所在的卡纳塔克邦就在我所在的泰米尔纳德邦隔壁，如果班加罗尔用不了公众号后台，说明印度政府对公众号是有所动作的。印度虽然动作慢，但显然也在修自己的墙，指不定哪天墙就修到我这边了。尽管我还能继续用，依然对此警惕了起来。

果然好景不长，9月3号那天，我发现自己的公众号上传不了图片——难道终于要轮到我了吗？

话说我当时眼巴巴地看着文章的配图都整理好了却传不上去，便思索对策。先是在微软商店里面找了个VPN试用了一下——似乎完全没有改善，甚至越用越卡。鉴于那会儿我依然能够编辑图文，只是没法儿上传图片，琢磨着要不找人帮我上传。于是呼叫了国内靠谱的朋友，着手操作授权之类的事情……结果还没等我操作完，上传图片恢复正常了。

经历了这一起一落之后，我未雨绸缪地给俩朋友授权了公众号管理权限——万一我真的登录不了公众号后台的话，至少有人能上来发布个通知啥的，不至于账号直接被锁死失联。

另外，用来管理微信公众号“订阅号助手”APP在八九月的时候，一开始先是变得很不稳定，经常会无故退出登录，后来就索性完全登录不上去了，打那儿以后我就没有办法在手机上查看和管理公众号的留言和私信了。

我跟罗瑞垚的经验都表明，不能完全指望VPN，人已经在墙外，翻来翻去还是在墙外。所幸后来得一位高人指点，原来那种往墙外翻的VPN已经out了，海外党们早就有了专门翻回墙内的VPN。

我得知这个事儿的时候是震惊的——神马？为嘛需要往回翻？印度针对中国修墙才这么几天，难道就有专用翻墙软件了？当看到那个VPN的介绍我就明白了，这主要是给海外党追剧、打游戏用的。在国内的朋友可能不知道，我们中国那些在线视频、在线音乐都有地区版权限制，很多离开中国就播放不了，就算有会员也没用。我习惯把无损音乐和高清视频下载存储在家里54TB的NAS服务器上，从不用担心存储空间的问题，没有在线播放的需求，因此也就不知道此类VPN的存在。还有一些海外党通过这种VPN翻回中国区玩网游，这种我就更不懂了。

总之，海外党翻墙回国的需求早已有之，技术相当成熟，我当时在手机上试用了一下专门翻回国的VPN，无法登陆“订阅号助手”的问题迎刃而解，访问国内网站的速度快多了。

在国外看国内的在线视频很多都是这样的

我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印度政府封禁中国网站的步骤和原理，来讲几个奇怪的现象：

1. 同样的微信公众号文章链接，手机微信端上能打开，电脑微信端打不开。别人发给我的文章，我在电脑上能收却不能看。可公众号后台管理却只能在电脑上登录。
2. 公众号链接就算在手机上打开了，大多数时候也无法正常显示最底下的模块，阅读次数、赞赏、广告、评论这些都看不到，想“三连”也连不了。
3. 公众号后台需要扫码登录，经常会扫不出来，或者扫出来了但没有办法按“确定”，有时候要试很多次。
4. 最诡异的是，同一个网站页面下，有的链接能够正常打开，有的则会跳出一行字：“Your requested URL has been blocked as per directions received fromDepartment of Telecommunications, Government of India”（由于印度政府电信部门的指示，您请求的链接已被屏蔽），然而我无法从URL找出任何屏蔽的规律。
5. 除了微信之外，微博也很诡异。我不用微博，但有时候要上去看一些东西，早几个月我发现自己无法关注别人，现在则可以访问但无法登录账号。这种可以访问但无法登录的情况在另外一些网站也会碰到。
6. 每个在印度的华人都会有自己独特的随机体验，所以如果别人有着跟我不同的“体验”也很正常。

这个视频是我早些时候录的，这是公众号后台管理页面，同一篇文章，点击上面的链接可以打开，点击下面的链接却显示被印度政府屏蔽了，网址的前半段都是一样的。不知道这个技术原理。

公众号后台被墙

有时候淘宝也会被墙

不过吧，总的来说我对社交网络没太大依赖性，一些东西用不了我也无所谓，只有微信公众号属于吃饭的家伙。我要是用不了公众号，各位只是没文章看，我可就没饭吃了。在九月和十月间，访问公众号后台一直都不太稳定，但好歹能凑合用着，我经常会趁着网速快的时候把图片先上传好。

11月2号那天，公众号网页突然完全打不开了，由于我前一晚刚发了新文章，不得不委托朋友帮我去精选留言。我当时想好了，假如持续三天这个样子，我就购买VPN套餐，结果它48小时之后恢复了正常。另外我还发现一个事情，公众号后台上不去的时候，网易和百度也会打不开；恢复的时候也是一起恢复。

这次是封锁从11月9号开始的，我前一周就上传编辑好了双11那篇图文，却没法儿登录上来发送，只好在11月10号晚上遥控朋友帮我发了。根据早些时候“订阅号助手”的被禁规律来判断，前一周的不稳定、无法登陆很可能是在搞测试，因此我判断这次公众号后台可能被正式封禁了。

无法登陆的情况持续了72小时之后，我买了VPN套餐，这个VPN有印度专线，心想基本应该稳了。果然开通了VPN之后，速度杠杠的，对各种国内网站的访问都恢复了正常，手机上的“订阅号助手”也几个月来头一回登录上。值得一提的是，为了在电脑上登录公众号后台，或者确认发送公众号文章，手机也必须同时翻墙，不然没有办法扫码，我感觉简直手握着控制核弹发射的秘钥似的，得两边同时授权。

该来的总会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终于还是加入了日常翻墙的海外党行列。

冲着印度专线，我也必须掏钱支持一下。那种白嫖的VPN偶尔也能用，但速度感人。

印度政府禁用中国APP说起来是保护印度的数据安全、抵制中国文化入侵，然而在网页上封禁网易、淘宝、百度、公众号等操作，则很难找到符合印度利益的动机。印度人民压根儿不知道网易、微信公众号这些东西，也买不了淘宝上的东西，政府究竟干嘛要费劲儿修这个墙，令我十分不解。

假设1：我太太说这样做是莫迪政府为了政治宣传，可我并没有找到相关的新闻报告，也就是说印度人民根本不知道政府封网站这个事儿，政治宣传的话应该大张旗鼓而非偷偷摸摸，显然说不通。

假设2：如今身在印度在写公众号的人貌似就我跟罗瑞垚，总不可能封了公众号后台就是为了防止我俩吧？还不如把我俩抓起来比较直截了当。如果说是误伤那也伤得太精准了——可以读却不让发。

假设3：假如说封禁措施是针对中国防火墙屏蔽了印度的新闻网站，那么应该对等屏蔽掉环球时报英文版才对，环球时报英文版天天发文黑莫迪黑印度政府，好多印度人在评论区骂娘。

我心想这事儿或许另有隐情，于是专门去请教了一下某位很知名的专门研究印度和南亚国际问题的研究员，人家的信息渠道肯定比我多。结果他也跟我一样搞不清楚印度政府这么做到底图个啥，我俩讨论之后一合计，都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去尝试理解印度人，因为印度人是无法理解的。他对印度政策的研究远比我要深入，表示印度政府在中印国际关系问题上异想天开、损人不利己的事儿多了去了。

尽管匪夷所思，但毕竟这是印度，一切皆有可能的印度，就是会有很多不合逻辑的事情。

这件事让我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过去看到那些在中国的老外千方百计要翻墙出去以便跟亲友保持联系，心里还有点小幸灾乐祸；从未想过有一天，我自己也会需要千方百计从墙外翻回墙内。

对于墙这玩意儿（这里的“墙”泛指一切网络管制措施），我的感情是很复杂和纠结的。过去我觉得修墙是不自信的表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跑到墙外发现没这么简单——并非所有人都是“民”，有些人其实是“敌”，墙防的主要是“敌”而不是“民”，无奈一刀切的做法难免误杀良民，这就成了大家诟病墙的主要原因。

而当我看了很多墙外的乱象之后，觉得有时候墙还挺好的，一些离谱谣言没有了生存空间，当然一些可能会导致社会仇恨或族群撕裂的真实声音也因此被埋葬。中国和西方的原则是截然相反的，咱们是“宁错杀不放过”，人家是“宁放过不错杀”，很难说孰是孰非。比如，美国也曾试图规范互联网、屏蔽色情网站，但多次辩论后都无疾而终，主要原因就是人们担心封杀色情网站有触犯言论自由的风险，违背宪法原则；911后，有议员建议封杀恐怖分子网站，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没有能够实施——我倒是更愿意反过来考虑这个问题，会不会“言论自由”本身就是个伪命题？但对美国人来说，这就好像对他们宣布“上帝并不存在”一样让他们无法接受。

站在我个人的立场，墙确实很碍事儿，有些人或许缺乏辨别是非的能力，但它直接剥夺了辨别是非的机会，造成了所谓的“信息茧房”。但总的来说，在这个强敌环伺的时代，墙是一种禁锢，也是一种保护，对个人成长不利，但对社会整体发展环境有利。墙在某种意义上跟法律一样，也没听人抱怨说：世界上不该有法律，害得我不能无法无天了。当然我承认目前墙的设计还有很大问题。

另外大家也不必天真地觉得“允许批评”就能让国家变得更好，全世界都在批评懂王，也没见懂王变得更好，反倒是变本加厉一意孤行。有人可能要说懂王是疯子，所以不能算，那就看看我们自己好了，我们自己又有多少时候能够且乐于接受批评呢？有时候批评别人只是为了体现我们自己的存在感和优越感，而人身攻击往往是对别人批评“成立”的前提，不贬低对方怎么显示自己的正确呢？——就好像有些人总喜欢批评对方“肤浅”、“幼稚”，言下之意自然是他比对方要“深刻”、“成熟”，所以他的理论自然也能压过对方的观点。对国家的批评更多时候也只会造成煽动和撕裂，对于解决问题则毫无助益，因为99%的情况下我们根本不知道整个问题的全貌。

前段时间关于海南拆墙的风声不少，我觉得逐步、局部、有条件地开放或有一定可能性，拆墙不太现实，因为“和谐言论”可能是将来全球社交媒体发展的趋势，放任谣言、网络暴力、人身攻击的自由不是真正的自由，如今的推特和脸书都体现出了这种管制趋势，这其实是一种网络秩序的逐步健全。再加上随着中国越来越强大，对全世界进行价值观输出的可能性变得越来越大，西方国家也得建墙来保护自己，数据安全只是原因之一，大家想想要是欧美人民天天玩抖音，对中国越来越有好感可咋办？这可不就抹黑不下去了嘛！

或许有一天，墙将会无所不在。而像我们这样的海外党，今后可能不管身在何方，都得时时刻刻与VPN不离不弃。

最后借用一下余光中的《乡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道高高的网墙

我在这头

中国在那头

---

图文作者：莫希智

网名随水，纪实摄影师，专注印度社会文化、喜马拉雅传统文化等主题。自2012年起深入印度社会拍摄专题，驻地印度田野调查。2018年迎娶拉达克姑娘为妻，目前定居南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