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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山海情》发生在印度会怎么样?

随水 随水文存 2021-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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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全长17156字


谨以此文献给逼着我看《山海情》的小伙伴

 

前段时间《山海情》这部剧很火,一下子好几个朋友来向我推荐,有个小伙伴甚至还叽叽歪歪说要是我不去看就持续骚扰我。话说我都已经18年没有看过国产电视剧了,最后一部看过的国产剧是2003年张纪中版的《射雕英雄传》,这些年很火的穿越剧、宫斗剧一部都没看过,总觉得太花时间。但一听《山海情》是讲扶贫的,顿时吸引到了我。我过去拍过不少扶贫项目的照片,实地走访了解过西藏、新疆、大凉山、云南、安徽等扶贫项目点,听合作伙伴讲过许多扶贫过程中的故事,因此对这部电视剧还是挺感兴趣的。

 

由于版权原因,大多数国内视频APP里的电视剧在国外都看不了,没想到的是《山海情》这部剧的方言版和普通话版居然在油管上都有,并且还带英文字幕,于是我就拉着我太太一起看,让她也接受一下红色教育,给她看看咱们中国是怎么实现全面脱贫的。我看剧的口味早就被HBO、Netflix给养刁了,但这部剧的制作水平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服化道相当到位,除了演员衣服太新太干净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这个问题还我太太指出来的,她比较熟悉农村生活),第一集就看得我眼泪花花

 

更加没想到的是我太太看得比我还起劲,因为《山海情》里面表现的西海固那个地方,地貌跟拉达克有些相似,她看着特别亲切,看到一半动不动就会冒出一句:这跟拉达克一样啊!——那光不溜秋的土疙瘩山,跟拉达克一样贫瘠;涌泉村开村民大会,跟她们Thiksay村的村民大会也一样;而金滩村造房子用的泥砖,正是拉达克的传统建材……看完种蘑菇那段,我太太甚至雄心勃勃摩拳擦掌要去拉达克种蘑菇。

 

那么问题就来了:真的能在拉达克搞蘑菇产业吗?假如把《山海情》这些故事搬到印度的话又会怎么样呢?我们国家的那些扶贫经验印度学得了吗?

 

首先我得说,拉达克并不是典型印度,拿来对比不合适。如果一定要对比中国的话,西海固这地方更像是印度西北部拉贾斯坦邦靠近沙漠的一些穷乡僻壤——环境恶劣、水资源缺乏,老百姓穷困又保守——客观来讲西海固的自然条件比拉贾斯坦更糟糕。所以我们可以来假想一下如果《山海情》里面的故事发生在印度诸如拉贾斯坦、比哈尔邦这样一些穷地方的乡村……

 

假如一定要在印度找个跟西海固“门当户对”的地方,非拉贾斯坦沙漠地区莫属 





李水花




《山海情》里面李水花是个非常抢眼的角色。我太太第一眼看到李水花就说这演员长得很特别,跟其他中国人长得不一样。作为一个多年不看国产电视剧也不关心娱乐圈的人,这部电视剧里的演员我只知道一个姚晨。我一看演员表里“热依扎”这个名字,想当然地跟我太太说这演员是新疆的(后来知道是哈萨克族),她顿时又觉得亲切了很多,因为新疆跟拉达克挨着。

 

电视剧第一集里面的李水花就被自己的亲爹自作主张嫁到苦水村当媳妇儿,水花逃走后他爹收了彩礼又交不出人,被苦水村的人堵在家里揍。

 

李水花要是在印度的话,就不会存在这种事儿了,因为印度流行的是嫁妆制度,越穷的地方收嫁妆收得越狠,女儿属于赔钱货,嫁个女儿能把当爹的搞得倾家荡产。不过呢,以水花这样的姿色,假如故事发生在印度的话,可能会有如下情况——

 

  1. “爱情圣战”版本:印度李水花跟印度马得福是青梅竹马,但是水花家里是印度教,德福家里是伊斯兰教,因此遭到了双方家庭的强烈反对。两人为爱抗争(Love Jihad),上演印度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2. “荣誉谋杀”版本:印度李水花跟印度马得福是青梅竹马,李家的种姓要比马家更高,两人并不门当户对。印度水花与印度得福私奔结婚,印度水花他爹觉得有辱整个种姓社区,行使“荣誉谋杀”把女儿、女婿都杀了,恢复了社区的名誉。
  3. “索奁焚妻”版本:印度水花他爹通过给嫁妆把印度水花嫁到了条件更好的苦水村。印度男人在家里不干活,婆家也嫌她家嫁妆给的不够多,对水花各种不满意,让水花干活挖水窖,婆婆故意把水窖弄塌方,把她活埋了。然后给儿子再讨一个老婆,又能收一遍嫁妆。(参见《【解读】印度的嫁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4. 没有那么宝莱坞的现实版本:印度水花嫁给了苦水村的印度永富,印度永富因工致残,水花带着女儿乞讨为生。这种孤儿寡母乞讨的情况我在印度现实中的街头见过无数次。

 

《山海情》里的李水花既柔弱又坚强,让人又心疼又敬佩,后来的逆袭充分表现出了“妇女能顶半边天”的社会主义精神。但大家可别忘了,“妇女能顶半边天”这句话可是教员的原创,并且在整个社会层面大力倡导,才有了今天中国妇女们的地位。印度只有甘地没有教员,甘地是旧秩序的维护者,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妇女的地位还是很低下。一个女人生在印度,被视为一种诅咒

 

山海情里最感人的一幕



水花如果在印度的话多半是这样的


印度妇女地位低下的一大原因是因为嫁妆,而嫁妆的屡禁不止跟整个社会的观念密不可分。我邻居家夫妇出身印度农村,受过高等教育在银行工作,他们育有一女,今年四岁。女主人最近看到我们生了个儿子十分羡慕,特别想要生第二胎,可又不敢生,怕再生一个女儿。她说假如能够保证生儿子的话,就愿意再生一个,但女儿实在是生不起。她告诉我们,他们夫妇从女儿一生下来就要开始存嫁妆钱,要给她存够1000万卢比(当下汇率约90万人民币),才能保证她将来嫁个好人家。为了存这笔钱,他们得从日常开支里面抠下来。比如原本打算买500卢比的肉吃,现在就买350卢比,省下150卢比存入“嫁妆基金”。

 

我一听就说:且不说你现在存下的100卢比,过20年后可能只有现在十分之一的购买力;就算你有1000万卢比,拿这个钱在教育方面投资自己的女儿不好嘛?她受过更好的教育将来就能有更多自主的人生选择,何必去看婆家的脸色?用来投资婚姻,将女儿一生的幸福寄托在另一个家庭身上,这也太荒唐了!然而她却说这是没办法的,因为所有人都这样……

 

这种所谓的“没办法”,根本原因在于印度社会认为女人只有在家庭中才具有价值,读再多书、找再好的工作,比不上嫁一个好人家

 

由此大家也可以想象,《山海情》中的组织海吉女工去福建打工这种事情在印度也无从开展,印度越落后的地方越不会允许妇女外出工作,这点你就算只是来印度旅行都能体会到——在北印度除了一些政府部门,你几乎看不到女人在外面工作。而且印度跨邦如跨国,语言不通的问题比中国的方言障碍要大得多。妇女在印度社会里是丈夫的依附,丈夫外出打工时作为家属一起跟着去打点零工可以,但集体外出打工这种事儿就别想了——已婚妇女要在家里洗衣做饭带娃,未婚妇女则经不住闲言碎语的攻击。

 

印度政府其实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现在印度一些地方新开的产业园区会通过补贴政策鼓励企业雇佣女工。但这种雇佣本身属于照顾性质的,要招工也都是招本地,根本轮不到外地女工来抢饭碗。由于产业发展的落后,印度到现在都无法提供足够的正式工作岗位吸纳农村的剩余劳动力。大量的男性农民工干的都是临时工,“用工荒”的情况还远未出现。

 

 



白校长



 

《山海情》里面的一心为学生的白校长要是在印度的话,那可得要忙坏了。


有一说一,印度乡村地区的教育硬件真不比中国类似的地方差。我在印度专往穷乡僻壤的地方跑,哪怕再穷的地方,校舍造得都不含糊。在一些特别偏远的地方,学校很可能是当地最好的建筑,校车可能是当地最好的车,校服可能是当地最光鲜的衣服。印度的义务教育比我们国家要彻底,连学杂费、校服、午饭这些也都不要钱,以杜绝任何以经济为理由的辍学,公立大学也很便宜。至于教育质量,不敢说保你出人头地,基础扫盲总是能够保证的。

 

政府把义务教育办到这个地步,照道理没理由不让小孩儿读书吧?可是即便如此,印度15岁到24岁年龄段的识字率依然只有91.7%(2018年数据),根据数据反推,那就是有8.3%该上学的孩子没去上学。如果考虑到地区差异性的话,贫困地区孩子的失学率显然会是数倍。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教育政策虽好,可架不住印度的人口众多啊!截止2018年的数据,印度有14%的村庄是没有学校的,有21%的村庄学校可以教到8年级;11%的村庄可以教到10年级,只有6.57%村庄的学校可以教到12年级,全国公立学校教师缺口多达一百万名,所以印度只有55%的学童是在公立学校读书的。

 

卢克文的文章里说到过孟买贫民窟小学要1400人民币一年,贫民窟外面是3500一年,反映的就是这种教育资源不足的问题。不过我也得跟大家说一下,孟买的人均收入和消费都远超印度其他地区,并不能代表印度广大农村地区的普遍情况。孟买在印度的经济地位大致相当于90年代的香港,达拉维贫民窟就相当于香港当年的九龙城寨。由于孟买的外来人口实在太多,造成了当地教育资源的严重挤兑。假如说政府的公立学校是按照1000万常住人口准备的,结果当地实际上有3000万人,供需失衡自然会坐地起价。

 

所以,印度白校长也会面临缺老师的问题,他不得不一个人教不同科目不同班级。

 

除此之外,印度儿童失学的原因比中国复杂得多——中国的孩子失学,大部分是因为“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农村人家里穷,需要稍微大孩子为家里提供劳动力,还有就是重男轻女问题;印度的贫困和重男轻女本身就比中国要严重得多,中国有的问题印度都有。雪上加霜的是,印度还存在非常普遍的童工、童婚、宗教和种姓歧视问题


截止2018年和2020年的数据,印度有5600万儿童失学,3300万名18岁以下的儿童从事采矿、建筑、服装、卷烟等工作;而10至19岁年龄段的已婚儿童约有1726万,是该年龄段人口的7%,其中四分之三是女孩。2020年的疫情更是让许多印度家庭返贫,使得童婚率进一步上升。

 

印度学校还有个问题,很多地方都对贱民、部落民、穆斯林等边缘群体的学童存在歧视,这种歧视造成的不友善环境,最后就会导致这些学童厌恶上学、逃学,以致于最终辍学。关于这事儿2014年有份人权观察报告名为《“They Say We’re Dirty” -Denying an Education to India’s Marginalized》(“他们说我们脏”:印度边缘群体被剥夺教育),里面有非常详细的记述:比方说要求贱民学生跟其他孩子分开坐,以及各种有针对性的侮辱性言论……而且不光其他学生歧视这些边缘群体,甚至连老师都会带头歧视;至于对女生的歧视则会变本加厉,有些地方女生辍学率高达64%,主要都是来自于这些边缘群体。女生辍学后为了不成为家庭的负担,通常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去小作坊做童工,二是嫁人

 

假如印度白校长跟《山海情》中一样正直,恐怕免不了要到处跟人撕逼——要说服学生不要歧视边缘群体,要去黑工厂里把学生抓回来上学,还要到学生婚礼上大吵大闹——这娃还没满16岁呢!不能结婚啊!

 

印度白校长会是这样的

 

童工


童婚




对口援助




《山海情》这个片名里,山是宁夏,海是福建。其实原名叫《闽宁镇》,油管上的英文名也叫“Minning Town”——闽是福建,宁是宁夏,闽宁镇这个地名本身就体现出了我们国家对口扶贫的政策。

 

我早年第一次去西藏的时候,就发现西藏的很多县城都是内地省市对口援建的,具体是哪个省市援建看县城里的路名就知道了。对口援建看起来好像很简单,其实得有个前提条件——中央政府统筹,全国一盘棋。还有一个条件不是必要的,但如果具备的话可以事半功倍,那就是对口的两地在经济上具有互补性

 

我们中国在地理上有条著名的“胡焕庸线”,跟400毫米等雨线大致重合,90%以上的中国人生活在这条线东边,所以中国东西部的发展极不对称,由于地理环境的巨大差异,不同地区的经济具有互补性,并且经济不发达地区的人口相对富裕地区是少数。在这一背景下,东部的城市才能腾出手对口援助西部。


 

但印度除了北部山区和西部沙漠,人口密度相对还挺平均的,地理环境的差异也不太大,都受到季风影响,无非是南部种椰子香蕉水稻,北部种甘蔗棉花小麦、山区种茶和苹果,都是以农业为主,大家发展水平不会差得特别大。虽然现在印度古吉拉特、泰米尔纳德等几个邦的一些经济产业发展得还算不错,可也远远没到能腾出手去帮别人的地步。就拿大家耳熟能详的印度“硅谷”班加罗尔来说吧,整体建设水平还不如咱们的三四线城市。

 

北部人少的地方是山区,西部人少的地方是沙漠,其他地方人口密度都差不太多


一个大范围的地区经济具有互补性是非常重要的,可以产生比较优势,提升地区贸易的活力。从这点来看,中国不但国家内部具有互补性,跟东南亚周边国家也可以合作得很好;但印度就不是了,南亚那一堆国家如巴基斯坦、尼泊尔、孟加拉、斯里兰卡过去都是英国殖民地,而且气候、文化、环境相类似,竞争性大于互补性。你要是分别去这几个国家拍了照片回来给别人看,都是满满的印度既视感。

 

《山海情》里面援帮扶闽宁镇的对口省市是福建莆田,我跟太太解释说,福建相当于印度的喀拉拉邦,这种操作就好比喀拉拉邦的人跑去援助拉贾斯坦,在印度是没法儿搞的。

 

为啥没法儿搞呢?——喀拉拉不愿意帮,拉贾斯坦也不愿意要啊!中国是全国一盘棋,地方都是中国共产党领导,大家有个共同的最高纲领;但印度每个邦都有自己的地方政党,这些政党都是当地人选出来的,有着针对当地的施政纲领。要是喀拉拉的当地政党拿着当地的财政钱去支援八竿子打不着的拉贾斯坦,那还不被当地的选民给骂死?分分钟让你下台。


而另一方面,就算喀拉拉邦人民都是活雷锋,要拿自己的钱去支援拉贾斯坦,你这样让拉贾斯坦当地政党情何以堪?——你这是明着来抢班夺权砸场子啊!事实上印度地方政党为了扩大势力,各个政党都心怀鬼胎,党派之间的明争暗斗本身就非常普遍。以喀拉拉邦为例,那里是印共(马)执政的,身为共产主义政党时刻都得提防着一些印度民族主义极右党派的迫害,去别的邦搞援助立马会被认定是要进行政治输出。

 

因此对口援助在印度这种地方高度自治的联邦制国家并不具备可行性,能把自己的地盘管好就不错了。

 

 



种蘑菇




《山海情》里面种蘑菇的情节,我太太看了之后蠢蠢欲动,打算要回拉达克带领着父老乡亲种蘑菇。

 

我有个朋友,过去在青海支教,他说在青海当地给农牧民创收的一个产业就是种蘑菇,他跟我到拉达克的时候也曾琢磨着可以在拉达克种蘑菇。我以前在安徽拍扶贫项目的时候,去看过香菇大棚,知道种蘑菇这个事情没那么简单,里面还是有挺多技术的。真要在拉达克种蘑菇,恐怕有很多障碍需要克服。

 

首先吧,印度不会有《山海情》里面凌一农教授这样的人。凌教授最大的特点除了无私之外,还在于他完全没有教授的架子,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农民,我们的国民男神袁隆平也是这样一位知识分子。

 

大家想想印度那些莘莘学子,寒窗苦读考上大学最后当上教授图个啥?不就是为了可以不用干体力活嘛?堂堂教授去搞大粪堆料那根本是不可想象之事!

 

印度人的分工意识特别强,教授就必须是脑力工作者,专门搞研究搞理论搞教学,抡锄头干体力活那是万万不可的,尤其粪肥这东西更是只有贱民才能碰的,简直看一眼都会污染。印度虽然是个农业大国,也搞过两次绿色革命(Green Revolution),但农业技术到现在仍然很落后,我觉得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印度的读书人不愿意去搞农业研究。一个社会的职业尊卑观念会直接影响到其产业发展方向和水平,印度人的观念里觉得最牛逼的职业有两个——医生和工程师,所以印度的医疗很发达,印度理工学院(IIT)也是国际上数一数二的高等学府。要是哪个印度人辛辛苦苦读了硕博,最后一头栽在地里搞农业,整天跟大粪化肥打交道,能把整个村儿的脸给丢光

 

这是我以前在扶贫项目点上拍的种香菇培训



何况把蘑菇种出来还只是第一步,《山海情》里面金滩村村民就碰到了滞销问题,这一分销问题在印度只会更严重。

 

我在印度这边就发现,印度的农副产品基本上以本地销售为主,农场主、副食品小作坊自己有分销网络。为啥我会研究这个呢?因为吃绿叶菜对咱们中国人民是一种刚需,但我们这边市场上的绿叶菜供应非常不稳定,时有时无。情况好的时候,一个星期会连着供应好几次;不好的时候几个星期也供应不上一次,不是旱死就是涝死,包括当地小作坊的豆腐也是这种情况。

 

于是我就留心观察了一下印度的农副产品供应模式,发现印度的很多供应商都是直接对接经销商,比方说每周一蔬菜供应商会拉着一车新鲜的菜,挨家挨户卸货。这样的好处是菜价便宜,没有中间商赚差价;缺点是供应不稳定,一周最多供应一次,卖完或者烂完就没了。而且像绿叶菜、豆腐这种比较小众的东西,一旦断供也没有替代供应商。当然,印度人吃不着这些东西也无所谓,他们只要保证洋葱番茄不断供就行。

 

我家这边的绿叶菜都是随缘供应


我们中国现在的农产品交易采用的是集散中心模式,供应商和经销商统一当地批发市场里去交易,但这一模式是建立在物流和仓储基础之上的。江浙的蔬菜运到上海只需要一两个小时,就算山东、河南的蔬菜运过来也只需要大半天。印度之所以会以本地销售为主,最主要原因还是物流网络和仓储的落后。印度的公路建设水平大约相当于中国上世纪九十年代,难以承运那些需要高时效性的食物,再加上天气炎热,要是像中国这样的跨省市运输,路上的损耗将会相当严重。而且印度能够进行冷链运输的货车非常少,就算有也是小型厢式货车,主要用来运送奶制品。印度的电力供应又贵又不稳定,因此也很少有冷库。像绿叶菜、豆腐之类不耐贮藏的食品,都是宁缺毋滥,生产多了卖不掉就只能喂鸡喂羊。只有一些大超市里有冷冻肉卖,菜场里的肉摊基本上现杀现卖,内陆城市通常很难找到海鲜,就连首都德里也不例外。

 

印度市场上有卖双孢菇和平菇,所以这里是有蘑菇种植产业的,200g的包装售价四五块人民币左右,跟国内差不多。但这里的牛肉也就13块钱一斤,售价决定了蘑菇在印度消费市场上属于高端农副食品,很多家庭负担不起,本地销售的模式也限制了其种植规模,假如靠种蘑菇扶贫的话,扶个一两家大概可以,要是整个村儿都这样搞,大家得一起吃土。

 

那么如果印度不种蘑菇难道不能搞其他扶贫产业吗?

 

目前印度的政府扶贫主要还停留在“输血式扶贫”的模式,产业扶贫这类“造血式扶贫”主要是一些NGO组织在做,覆盖面十分有限。我以前合作的那家NGO,在印度只有三个邦有他们的项目,一方面印度各地的语言、文化、政治环境都不同,很难进行跨地区的推广合作;另一方面是因为居高不下的不良贷款率。

 

《山海情》里面的种蘑菇是一种很典型的产业扶贫模式——由政府或机构提供无息贷款和免费的技术培训,帮助农民迈出第一步,实现可持续发展。听着很容易是不?但大家有没有想过,要是这些农民拿了贷款却还不上怎么办?

 

中国银行业的不良贷款率一般都在2%上下,而印度的不良贷款率却常年在10%上下——也就是说有10%的贷款收不回来(2021年1月的最新数据高达14.8%)。大家想想贷款利率才多少?这么高的不良贷款率,谁还愿意放贷给扶贫项目?其中有一部人可能是老赖,但有些人是真的还不上,印度每年有好几万农民自杀,有很多都是因为还不上农业贷款。说起来“欠钱不还”本身就属于印度社会文化的一部分,跟印度人做过生意的朋友都很有体会——千万别让印度人欠你钱,否则是要不回来的。这就直接导致了以无息贷款为基础的产业扶贫难以开展,也间接导致了在印度经商的风险和成本居高不下。


 

印度政府对于农民的主要帮扶方式是给予电力补贴、最低收购价保障(MSP,minimum support price)等,确保农民不会亏本,但2020年的农业法案改革打算把最低收购价给取消掉,随后引发的农民抗议持续至今。

 

 



生态搬迁



 

《山海情》的最后,为了恢复生态,政府对涌泉村进行了整村搬迁。我不得不说,在这个事儿上印度可能走在我们前面。

 

我所在的哥印拜陀这个地方,在地理上位于西高止山脉(Western Ghats)的最南端。我在这边注意到一个非常反常的现象——印度哪儿哪儿都人多,很难找到没人的地方,即便在北部的喜马拉雅山区里人也不少;可这边的山上居然完全没有房屋和居民,几乎看不到人类活动的痕迹。

 

这是因为西高止山脉是非常重要的生态保护区,这里的原始森林里拥有1800多种当地特有动植物物种,假如这些物种在这里消失就会彻底灭绝,因此对西高止山脉的生态保护有着非常深远的意义。印度政府很多年前就把山上的原住民都迁了下来,并在这一带设立了许多个保护区。这些原住民如今住在山脚下的村子里,我跟这些人接触过,他们住的地方经常会有野象、花豹、野猪光顾,有一年村子里先后有17只羊被花豹叼走。


西高止山脉风光


西高止山脉在印度次大陆上的大致位置如图

 

在印度与花豹狭路相逢并不罕见,生态环境太好也挺危险




就算再不喜欢印度的人,也无法否认印度在生态保护上是值得我们借鉴的。印度人口那么多,却依然能和各种动物和平相处。当然,这种生态保护是以牺牲经济发展为代价的,印度的电力短缺、工业落后在一定程度上都跟严苛的环境保护法规有关。毕竟像这样一个将近14亿人口的大国,环保和发展实在是很难兼顾

 

但我也不得不说,西高止山脉的生态搬迁在印度并不具有普遍性,印度的一线城市里那些如同疮疤一样的贫民窟搬迁就成了老大难问题。

 

贫民窟可谓印度城市发展的顽疾,政府不是不想整治改造,是真的没办法。拿大家耳熟能详的孟买达拉维(Dharavi)贫民窟来说,它处于孟买的黄金地段,拆迁重建有着极高的收益。几十年来政府有过好几个重建计划,最后都无疾而终——由于涉及上百万人口,重建达拉维是一个堪比三峡大坝的移居工程,而印度又是一个土地私有制的国家,因此以印度政府的动员能力实在是束手无策。

 

我在这里顺便澄清一个非常普遍的对达拉维贫民窟的误解:如今达拉维内部的居民并非我们所想象的那样是世世代代扎根在这儿的,不少早期的业主早已经通过资本积累或政府组织的搬迁改造离开了这里,他们把自己原来住的“老破小”租给了那些到孟买“掘金”的后来者。这就好像上海的一些石库门里弄老房子,如今大多数都是外来务工人员租住。达拉维其实变得越来越像中国的城中村——许多住在这里的人都只是租户,而非业主。

 

虽然政府的大规模改建规划一直都阻力重重,但地产资本的运作始终都在进行。私营开发商在局部区域进行了拆迁,建起了高层公寓楼,一些居民的生活条件得以改善,同时多余的公寓住房也吸引了新的居民在这里置业。更聪明一些的当地人,联合起了自己的社区,找开发商给他们改建成高层公寓楼,一转身就成了包租公包租婆。当然,由于产权关系的错综复杂,这种联合并不容易达成,所以达拉维内部的高层公寓总是东一幢西一幢,缺乏大环境的整体规划。


可以看到达拉维贫民窟中零散分布着一些公寓楼

 

有着如此丰厚利益回报的达拉维都拆不动,大家就可以想象在印度进行发展战略规划有多难。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即便有好的扶贫规划往往也都难以实施。

 

 



贫困的根源



 

《山海情》这部电视剧是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的展播剧目,这部剧的大火,也刚好呼应了前段时间中国宣布全面脱贫任务的完成。

 

中国的全面脱贫对印度的刺激非常大,早三十年中印两个国家差不多是难兄难弟,如今印度依然有大量的贫困人口,中国却居然全面脱贫了!?对此印度媒体的反应不小,首先是出了篇报道叫做“As India returns to positive growth, it must think why it can’t remove poverty like China has”——随着印度经济恢复增长,我们必须思考为何不能像中国那样消除贫困;后来又出了篇报道“Lessons for Modi From Xi Jinping's ‘Garibi Hatao’ Battle in China”——中国的脱贫战役,莫迪应当引以为鉴。

 

我这里给大家解释一下,Garibi Hatao(消除贫困,Garibi意为贫困,Hatao意为消除)是英吉拉·甘地(Indira Gandhi)在1971年的竞选口号,如今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贫穷依然在印度根深蒂固。穷人在印度可以享受免费的医疗和教育,凭证购买远低于市场价的日常食品和消费品……但这些免费的东西并不怎么靠谱,经常短缺,更不可能帮助他们摆脱贫困,只能保证他们在最低限度上不会饿死,毕竟作为一个民主国家饿死人的话有点难看

 

印度有一种自信叫做“中国可以所以我也可以”,因此我很好奇中国的扶贫经验究竟对印度有没有现实意义,看完《山海情》之后,我又去看了《中国减贫密码》这部纪录片,更加全方位地了解了我们国家扶贫的方式方法。在比较了两国的历史和现状之后,我不出所料的发现印度的问题出在更深层次的原因上——要了解怎么消除贫困,首先要思考的是为什么会产生贫困。

 

 

私以为,中国能够全面脱贫,这根本就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奇迹。要知道不可战胜的“天启四骑士”中有一个是“饥荒”,在前现代时期,能吃饱饭的就不是穷人。假如说“饥荒”是一种无法被消除的状态,那也等于是说,人们一度认为“贫困”是不可能被消灭。

 

以今时今日人类的生产力水平,消除贫困已经不再是能力问题了,并没有不可逾越的技术障碍。假如能把全世界的财富平均分配,世界上就没有穷人了。

 

但问题在于,这种“均贫富”一来不切实际,二来亦非长久之计。因为人生来有智愚美丑,获取财富的能力悬殊,就算所有人身处同一起跑线,过个三五年时间还是会分化出穷人富人。这种差别在远古时代导致了人类社会最原始的阶级——强壮聪明的个体能够狩猎到更多的食物,能够享有更高的社会地位;而总有一些天生缺陷的个体无法养活自己,会被族群视为累赘。这种差距还会随着家族代代相传而积累,于是人和人之间变得越来越不平等——已经掌握了资源的人容易获得更多的资源,而贫困者则深陷于贫困中。

 

这种不平等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社会阶级,因此贫困其实是阶级社会的一个特征。另外我并不认同马克思理论中说人类原始社会是共产主义社会,所有群居的灵长类动物社会中都有阶级。

 

从自然属性来讲,阶级这个东西无可厚非,动物世界里面就有阶级,阶级社会遵循的是丛林法则,资本主义就是这一丛林法则在人类社会的体现——资本家(强者)追求为了利润最大化会充分剥削劳动者(弱者),在生产力发展的同时最终也导致社会阶级割裂对立,并且还会定期发生经济危机。

 

但弱肉强食的竞争性社会并不是生物的唯一生存策略,在蜜蜂的社会里,只有分工而不分阶级,属于非竞争性社会,工蜂、雄蜂、女王蜂各司其职,为繁衍后代进行合作,从而实现族群的强大。女王蜂看起来风光无限,但她本质上只是一台产卵机器,而非像狮王、猴王那样独断专行发号施令的“统治阶级”。在这样的社群中,没有任何个体可以独活,集体主义精神特别重要,工蜂会为了保卫蜂巢自我牺牲。

 

马克思当年预见到了资本主义的结构性矛盾,写了《资本论》,在此基础上发展出了共产主义思想和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只是他没想到资本家也会读《资本论》,这本书对资本家来说就像是个药方,他们开始注重工人的福利,设法消除劳动人民的贫困,让整个社会共同富裕。民主制度便是资本主义发展出来的一种妥协机制,其根本目的是为了通过自我纠错预防资本主义社会阶级的极端分化。

 

社会主义的策略相对比较接近蜜蜂社会,在社会主义的模型中只有分工而没有阶级,一切可获取的资源由整个社会共享,自然也就不存在个体的贫困了。社会主义打一开始就是奔着共同富裕去的,崇尚无私奉献的集体主义,但忽略了一个问题——人不像蜜蜂那样已经设定好了任劳任怨的本能,能够无私地为集体牺牲个人的利益。早期社会主义一大问题在于否认了人性的自私,把底下的人民都默认为了可以随时牺牲的“工蜂”,这种抹煞人性的制度当然会走进死胡同;另一方面社会主义对于信息的集中和处理能力有着非常高的要求,政府部门要做到“全能全知”,才能对生产资料的分配做出最优化的决策,而这一能力直到互联网大数据时代才逐渐实现。

 

就目前全球的情况来看,不管是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都明白走极端是搞不下去的,都在寻求一条中间化的道路,在人性化和社会效率、社会公平之间找平衡——一些资本主义国家推行高福利,对富人征收高额的财产税,设法缩小阶级之间的差距;而社会主义国家则进行市场化改革,激励整个社会创造出更多的财富进行分配。

 

所以姓资也好、姓社也好,两边都在相互借鉴。由于人的个体具有天然的差异性,阶级恐怕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不可避免地存在。但我认为,只有当一个国家有着缩小阶级差距、甚至消灭阶级的愿望,才有可能真正地消除贫困;反之一个国家如果被资本所操纵,放任阶级分化,那么就算是美国也一样会有贫困。

 

鉴于此,一个国家能够全面脱贫的关键就在于全国上下有着共同的利益、目标和理想,能够不同阶层和地域之间相互扶持——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山海情》讲的不正是这样一个故事吗?

 


过去,我一直觉得“共产主义”、“社会主义”都是些虚头巴脑的概念,而今我突然意识到,只要你是一个生活水准在全国平均线之上的纳税人,却愿意支持我们国家发达地区帮扶落后地区开展对口扶贫、动用国家财政帮助贫困人口,那你就是一位胸怀“共产主义理想”的同志。国家和社会的利益与个人利益是不可分割,一棵大树只有根基扎实了,枝叶才能繁茂得起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当然我也知道有很多人并不那么认为,常有人来质问我,你身为屁民,国家和集体跟你有什么关系?这些话都是统治者用来忽悠屁民的,不该从你这种屁民嘴里说出来。我觉得吧,既然几百万年前非洲的一群猿猴自发选择了过群居生活,一定是因为这种生活模式对于整个族群繁衍有优势;当时难免也会有些猿猴觉得老子这么牛逼凭啥要管族群好不好,那些不愿跟集体一起生活的猿猴后来应该都孤独地死在了非洲草原上。

 

我们现在的人类社会早已是一个彼此之间高度嵌合的非零和博弈社会,国家也好、个人也好,假如完全凭着自己的好恶放弃合作一意孤行,恐怕会死得很惨。那些口口声声说着国家和集体利益跟自己没关系的人,要是真让他们彻底离开了国家和集体,其实一天都活不下去。

 

那么假如说一个国家的大多数人,完全不关心国家和集体的利益,只想着自己个人的利益最大化会如何呢?——这个我们只要看印度就知道。

 

 



封建资本主义



 

印度无论在横向的地域上,还是纵向的阶层上,利益都是割裂的。大多数人只关心自己利益,他们不问自己能为国家做些什么,只想着能从国家那里攫取到一些什么。印度教里面虽然有“利他”,但这种“利他”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利己”——你这辈子的善行、禁欲、苦修可以记在账上,下辈子享用,因此这种“利他”绝不等同于“无私”。

 

我以前一直说印度是个“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家,最近看到一位2005年开始就在印度经商的朋友梵华居士写了一篇《封建资本主义的印度》大受启发,用“封建资本主义”来概括印度确实更为贴切——从现实层面来讲,印度有许多前朝遗留的世袭大地主、大财阀等实际上的“权贵阶级”,他们至今仍然在左右着印度的政治;从社会文化角度来看,印度人心目中的理想社会叫做“罗摩盛世”(Ramaraj,具体可见《朱熹、甘地与格蕾塔》一文),而罗摩盛世是一个以印度教道德、印度教社会等级为基础的君主制社会,在这个理想社会里,君民相爱,等级分明,所有种姓各司其职……因此封建社会的等级观念在印度现实和文化中都根深蒂固。

 

印度独立后实行的是社会主义经济制度,他们自欺欺人地以为这样就把权贵关进了笼子,事实上可能只是绑住了一只手或脚;1990年印度将原有的国家计划经济转变为了市场经济之后,权贵阶级全面松绑,由这些封建权贵阶级掌控的“封建资本主义”开始大行其道,形成了世界上最大规模的权力寻租。在别的国家,官僚主义腐败可能只是一些发展过程中的阶段性问题,而在印度,官员利用权利经商、财阀利用资金影响政策,却是整个国家得以运转的基础,这种官员、地主、财阀联合起来的“权贵统治”便是“封建资本主义”。

 

前些天跟一个嫁来印度十多年的中国媳妇聊天,她跟我们的看法也不谋而合,她从她自身的经历告诉我说印度这个国家的运行模式是政府跟富人一起联合起来收割中产。印度的穷人没油水,政府保证他们不会饿死,也不会起来造反。这些基数庞大的穷人扎堆在一块儿就好像养蛊一样,总有一些能够跻身到中产,这些中产就成了收割的对象。2020年的疫情印度的富豪大捞一票,倒是中产阶级数量减少了3200万。她以此得出结论认为,由于中产阶级的不稳定,印度这个国家未来毫无希望

 

这些中产就这么任由收割吗?他们难道不起来反抗吗?


印度这个国家具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那就是宗教麻醉下的天然稳定性。“种姓”、“轮回”等观念的根深蒂固可以让那些底层老百姓逆来顺受听天由命,就连甘地都认为,印度的种姓阶级是确保印度社会正常运作的基础。印度社会的逻辑是这样的:在一个森林里,要有大象有老虎,也要有鸡狗虫蚁,每个人都是生物链的一环,有各自的地位和职能。大象的儿子还是大象,老鼠的儿子还是老鼠,这样最和谐。丛林法则在他们看来非但理所当然,甚至还当做金科玉律来遵守

 

同时印度还设置了第二重保险,那就是把自己劣质的民主制度包装成了一种信仰——因为我们是一个民主国家,政府是你们自己选出来的,所以发生在这个国家里的一切现象都是合情合理的。印度人一说起自己是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国家,骄傲之情每每溢于言表。按照印度政府的逻辑:我们国家什么都是最好的,这是经过了选票检验的,你们要是觉得有啥不好,你们手上不是有选票嘛?你们自己重新选一个更好的呀!——可问题是你要怎么从一百只黑乌鸦里面选一只白的出来?更何况任何一只乌鸦有变白的企图,都会被其他乌鸦联合绞杀。

 

使用同样的逻辑,他们预设中国是“不自由”的,在这样一个“不自由”的国家一切都可以是不合理、不正确的,并且在这种预设之下,你甚至连辩护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如果你敢为中国辩护,那就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有人威逼你,要么是有人利诱你。一跟他们争论民主的利弊,他们会觉得你们压根儿没这个东西,有什么批评的资格?王朔也曾说过类似逻辑的话:“没选票、没土地、没政治权利的一群人,聚在一起高谈民主的坏处,我仿佛看到一群太监在说性生活多伤身体,幸亏咱们阉了。”其实这个比喻是站不住脚的,这句话成立的逻辑需要建立在“民主”可以等同于“性生活”这一基础上。没有博彩业、毒品产业的国家,有没有资格批评这些产业呢?这些产业不也让人很爽吗?我们是不是也没有资格批评一些国家大麻合法化、持枪合法化呢?

 

在这样一种预设下,西方社会普遍对中国有着巨大的“信用鸿沟”(Credibility gap)。所以印度可以把中国捍卫自己的领土说成“非法入侵”并取得普遍的同情,西方社会也可以把我们帮助人民脱贫致富说成“强迫劳动”——美国战略与国际问题研究中心(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人权项目主任艾米·勒尔(Amy K. Lehr)在谈及新疆劳工问题时候说:“我们不得不认为,目前存在着强迫劳动的巨大风险。即使强迫是隐性的,或者项目为工人提供了体面的收入。”——他们哪怕毫无证据,也会根据他们的逻辑预设构陷中国,甚至伸张“保持贫穷的自由”。按照这种蛮不讲理的逻辑,所有不想上班又不得不上班挣钱的人,不都是在“强迫劳动”嘛

 

然而在中国全面脱贫这件事上,毕竟是让印度政府很难堪,印度“Garibi Hatao”的口号喊了五十年依然只是停留在口号阶段。由于国家根本价值观的扭曲,他们并不愿意消除贫困,只是谁都不敢承认而已——消除贫困的本质是在消灭阶级,你让印度的权贵阶级自己消灭自己显然是不现实的,更何况消灭了阶级也就等于消灭了种姓这一印度核心文化、消灭了印度教,甚至消灭了整个印度社会赖以存在的根基。印度的大地主、大财阀怎么可能坐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发生呢?没有了穷人阶级会极大地损害他们的优越感,他们找谁颐指气使?大家试想一下,要是拉贾斯坦邦沙漠里那帮牵着骆驼的穷孙子,要是跟《山海情》结尾里一样,大家一个个西装革履光鲜亮丽,你让印度的权贵阶级情何以堪?

 

印度权贵阶级会觉得:“这帮穷孙子凭啥跟我们平起平坐!?”


所以最后我来讲讲《山海情》里的主角马家兄弟如果在印度会如何。

 

 



马家兄弟



 

马得福、马得宝这对兄弟,一个是地方上的干部,一个是包工头,在《山海情》中这俩人都一身正气,但这样的组合要是搁在印度,恐怕贪污腐败都是小事儿,妥妥的地方黑恶势力啊!马家兄弟的开局要是搁在印度的背景下来拍,剧情走向可以参考《美国往事》。

 

有人肯定要说,这种情况咱们中国不也有嘛?没错,什么地方都有好人坏人,但印度这片土壤简直就是为官商勾结形成地方黑帮势力量身定做的。印度高额复杂的税收、许可证制度、繁冗的政府官僚部门、不透明的法律程序、政府机构对某些商品和服务的垄断,都为腐败提供了便利……最重要的是,这一由权利和腐败组成的生态系统在印度的权贵阶级中是有传承的,被称为“Mafia Raj”(黑帮之治),这个生态系统包括了官员、政客、企业、公检法、NGO、工会、混混、打手,以弱肉强食(Jungle Raj,丛林法则)为原则……一旦涉足其中,就算你想洁身自好也做不到。

 

最早的Mafia Raj出现在印度的国有煤矿,宝莱坞的史诗电影《瓦塞浦黑帮》(Gangs of Wasseypur)讲的就是这段关于“煤炭黑帮”(Coal Mafia)的故事,除此之外还有伐木黑帮(Timber Mafia)、承包商黑帮(Contractor Mafia)、土地黑帮(Land Mafia)等等,几乎只要有产业就有相应的黑帮组织。《山海情》里面涉及到了大量土地分配、工程建设,这种利润丰厚的项目简直是Mafia Raj的最爱。

 

印度马得福当上村干部那一刻起,他就成为了土地黑帮生态中的一份子,更可能他只有先成为黑帮生态的一份子,才当得上村干部,当上村干部之后到处都是捞钱的机会——政府分配用来安置移民的土地会被卖给私有企业的地产开放商;安置款项会被侵吞;移民原来的土地被强制以低价征收……关键老百姓根本找不到地方可以上访申诉,所有人都收了钱被封了嘴,敢揭发敢调查的人都会被弄死。类似的事情我们早年在国内的新闻上也见过,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当年的钱云会案,只不过在印度这种事情属于家常便饭。

 

至于马得宝,他在印度不行贿根本拿不到工程项目,不偷工减料也根本赚不到钱。印度中央政府很早就尝试通过招标流程透明化、进行完整的审计追踪,但承包商黑帮的政治影响力之大,居然屡次挫败了政府的努力。印度的一部分国家高速公路就是黑帮修建的,当时印度国家公路管理局负责人Satyendra Dubey写信给总理揭发这件事,随即被谋杀,警方的调查结果是“与承包商黑帮无关”。

 

有些人可能会觉得我讲得夸张了,这里我再跟大家讲个印度的真事儿:有次印度政府批了一笔资金给地方上修桥,承包商黑帮拿到钱之后先把一半塞到自己口袋里。按照我们中国人熟悉的套路,接下去那肯定就是搞个偷工减料的豆腐渣工程,但印度人自有一番神操作,他把剩下的那一半钱都用来上上下下打点——从地方官员到新闻媒体,再到政府验收人员……反正所有人都拿了钱,唯独这个桥压根儿就没建。时隔多年这事儿才被人发现——为啥地图上这里明明应该有座桥,实地却没有?然而这件事被捅出来之后,由于管得着这个事儿的人都已经拿过钱了,而且实在牵连太广,只好不了了之。

 

维基百科上有个条目,叫做印度丑闻清单(List of scandals in India,这是个印度特色条目,会翻墙的可以自己去看下),既然叫“丑闻”那自然不属于普通的经济犯罪,而是由政客或政府机构主导的犯罪行为。这个清单简直让我大开眼界,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印度人做不到的——银行欺骗客户、土地局滥用权力强夺土地、发放助学金的机构骗取给边缘群体学生的助学金、扶贫部门侵吞安置建房款、地方官员侵吞抗洪救灾资金、机场官员伪造项目文件骗国家的钱……反正我就发现,印度的铁路公司、民航企业、石油公司、电信公司、矿产公司,以及各种政府部门都在变着法儿侵吞国家的钱,这些部门的工作人员自然都属于“权贵阶级”。我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全民行骗、充满谎言的神奇国家。

 

有时候觉得印度挺缺一个朱元璋的,要是按照朱元璋那种反贪的力度,可能印度一半的公务员都得剥皮实草。这么多的特权和油水,也正是印度人民削尖脑袋要考公务员的原因。

 

然而印度那么多的丑闻,导致了国家大量的损失,但最后往往都没有相应的刑事判决。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印度没有对于官员的问责制。为啥会没有问责制呢?因为印度从封建土邦转型到宪政制度的过程中,贵族、大地主、大资本家从来都没有被“革命”过,他们控制着地方势力,政府制定制度的时候不得不与他们相妥协……更何况制度的制定者自己也身处利益链中,怎么可能给自己使绊下套?而且印度国家和各个地方的法规往往是多轨并行,总是有许多漏洞可以钻。

 

印度的民主政治,就好比踢假球,场上所有的运动员、裁判员、组织者都收了钱,进行着一场表演赛,只有观众还傻乎乎在边上摇旗呐喊。

 

所以,印度政府最重要的任务其实是忽悠和控制选民,扶贫这种崇高的共产主义理想显然不符合权贵阶级利益。为了印度封建资本主义的伟大复兴,政府装个样子扶下贫把选票搞到手就行了,老百姓该穷的还请继续穷下去!“Garibi Hatao”的口号归口号喊——反正已经喊了50年了,再喊50年又何妨?强迫你们脱贫是侵犯你们的人权,我们完全尊重你们继续“保持贫困的自由”,你们的贫困使权贵们的大金链子和镶钻爱疯更加煜煜生辉。

 

 



结语



 

从前上学的时候读马哲、马政经,总觉得枯燥乏味浪费时间毫无用处,直到过了许多年之后,试着一层层剥开世界的真相,才发现那些无聊的理论竟然都是血淋淋的真理。最后引用一段革命导师列宁的话——

 

“在保持生产资料私有制的情况下,所有这些使生产更加垄断化、更加国有化的措施,必然会加重对劳动群众的剥削和压迫,增加被剥削者反抗的困难,加强反动和军事专制。同时,必然会使大资本家靠剥削其他阶层而得来的利润急剧增加,必然会使劳动群众由于要向资本家缴付数十亿借款利息而遭受几十年的奴役。”

 

这段话是印度独立后这些年来的真实写照,同时也映射了中国社会的一些现状,让我想到那些在大城市挣扎的房奴们、困在算法里的快递小哥和卡车司机们、把996当做福报的年轻人们。我相信我们国家现在走的是一条正确道路,但这条道路上还要许许多多的障碍,全面脱贫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还需要很多代人的持续付出,现在就将其称为“胜利”未免有些为时过早——我们毕竟才刚过了几年好日子,守成并不比创业更容易,社会内部的竞争依然很残酷,外面的世界也依然对我们充满了恶意。

 

在《山海情》大结局里,主角们终于想起,由于工作的忙碌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回到生他们养他们的老家去看一看了——“从秃山闲地走到绿色金滩,从一息尚存走到生机勃勃,从穷乡僻壤走到富饶美好”,那么这一切实现了之后呢?

 

纵然胸怀共产主义理想,也别忘了,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不是为了忙碌,而是为了生活。





作者:随水

草根公众号博主,野生纪实摄影师,历史、哲学、宗教爱好者,专注于南亚文化、喜马拉雅文化、宗教文化等主题,常年深入藏区、南亚、中东、中亚等地考察。目前定居南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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