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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化是乡村的解药,乡村也是城市化的解药

刘子1984 秦朔朋友圈 2023-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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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子 | 文  关注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 ·


一场讨论引发的思考

我们作者群,最近有很多讨论。说起AI、经济、失业等问题,一般观点都比较一致,但每次谈到城乡问题,总是“交锋”激烈。客观上,这也反映了中国城乡差距和矛盾依然巨大,社会始终难以达成共识,各种质疑、争议从未间断。

过程不赘述,回到如题的核心问题——城市化与乡村振兴是一对矛盾吗?这其实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先分几层逻辑做一个简要概述。

第一层逻辑,答案是——矛盾。

我国城市化主要还是农民的市民化进程。改革开放前,我国还是一个以三农为主体的农业社会,1978年常住人口城市化率仅有17.92%,至2022年达到65.22%。四十多年间,我国有逾7亿农民进城,推动了城市繁荣,反之,乡村人口越来越少。

尽管国家一度倡导“城市反哺乡村,工业反哺农业”,也产生了一定作用,但总体上,两者还是一种此消彼长的关系。

第二层逻辑,主流经济理论——不矛盾。

逻辑也很简单,城市发展起来,容纳更多就业,乡村人口少了,人均资源占有、人均GDP就越高。最终,进城农民和留在农村的农民,都因此获益。

主流经济学观点随之认为,解决乡村问题的根本,还在于继续大力推进城市化。一方面,城市资源使用效率更高,需要进一步集中;反之,将资源配置到更低效的欠发达和乡村地区,是生产要素错配,不符合经济规律;

另一方面,继续提升城市对农业人口的吸附力,进一步化解乡村人多地少的矛盾,最终实现城乡人均收入的平衡。

这个观点,逻辑正确,看起来城乡都将因为城市化、大城市化获益,皆大欢喜。但现实中,又经不起推敲。

第三层逻辑,回到现实,从城乡资源分配、国家政策引导上看——又是矛盾的。

道理也很简单,资源有限,分配给乡村多一些,城市自然就少一些,对欠发达地区的财政转移支付、基础设施投资多一些,对大都市圈的投资就少一些。

现实中,乡村振兴、县域城镇化、财政转移支付、区域均衡发展才是近年的国策,与之相对,控制一线城市人口、控制大城市基础设施投资(如地铁)及房地产发展、严控土地红线等政策也是事实。

随之,社会舆论争议不断,也就有了开头的又一次日常讨论。

管中窥豹,城乡矛盾及其如何分配,效率优先还是均衡发展,这,从来都是个问题。

西方城市化经验

我们在讨论中国城乡问题过程中,总是习惯引用国际大城市发展经验。引用最多的,无非欧美、日本,正好,他们代表了两种不同的城乡治理模式。

现代西方的城乡治理,强调自由流动、市场配置,政府无为而治。从结果来看,西方城乡关系较为和谐,堪称我们学习的典范。但从底层逻辑上看,西方模式并不好借鉴——历史往往是残酷的,西方几百年城市化经验有其特定时代背景,今天的我们,实难照搬。

西方城市化,伴随着早期资本主义发展,都或多或少地出现过“圈地运动”。15世纪中叶始,为了规模化养羊以发展毛纺织业,英国地主、贵族纷纷把土地上的农民赶走,并大肆兼并土地,造成“羊吃人”的历史景象。

好在另一面,工厂大发展,被赶出家园的农民可以进厂打工——这既为现代工业起步提供了丰富的廉价劳动力,也进一步促进了社会大分工和消费市场的崛起。

美国历史同样血腥,在内对印第安人大屠杀,对外通过多次战争获取大量土地,直至18世纪末北方城市工商业资本与南方奴隶制种植园经济矛盾大爆发。幸运的是,美洲竞争压力小,早期的美国人既聪明又勤劳,每次的重要抉择也没出差错。

此后是漫长的技术革命、全球资源的一再重新分配。另一条线是“集中-分工”模型下的现代经济大发展,全球统一市场形成、专业技能者成长、中产阶级诞生等,都推动着城市大繁荣、人类社会大进步。

经过几百年漫长进化,今天欧美城乡呈现出共同繁荣的和谐景象,城乡人均资源占有、经济效率和收入也相对平衡。因此,很多经济学家、知识分子自然认为,学欧美才是必然出路。

但是,结果并不能替代过程!我们要认识到:

第一,西方城乡矛盾的化解,花了几百年。我们有多少年?

第二,资源重组必然有一个“原始积累”阶段,西方主要经济体,大体都经过了对内剥削存量(乡村),对外武力掠夺增量的过程。但现代社会,你还能掠夺谁?还有没有对外转移成本的机会?

第三,还有一个重要的细节差异——西方城市化进程,都伴随着“农民失地——回不了乡——被‘劣汰’——进贫民窟”的必然规律。土地私有及自由市场条件下,巴西、印度等发展中国家大都市,也遵循了这个规律。

那他们是怎样解决的呢?一方面,物竞天择,自由竞争,你有能力就住富人区,没能力就住贫民窟、流浪街头,谁也别怨谁;另一方面,贫民窟、阶层分化等问题,累积了巨大的城市治安、环境治理、营商环境恶化等社会成本。只不过,这方面资本主义国家并没有遵循“谁获益谁付钱”的市场规律,这些成本,并不是由利益群体承担,而是分摊给了全社会。

可见,西方的城乡矛盾,并不是消失了,而是某种程度上转化成了城市内部矛盾。

日本地方振兴经验

那么,有没有更浓缩、更贴近我们的国际经验呢?

有,日本就是。

日本从战后大重建,到经济大繁荣,到高达93%的城镇化率,再到社会发展大停滞,走完一个经济全周期,用了跟我们差不多的七八十年时间。其国情(人多地少)、文化又与我们相近,其实,日本才是很多领域我们的最佳参照对象。

欧美城乡“不矛盾”的答案,也并不适用于日本。

日本由于独特的行政区划,都市以外(都市率为66%),县辖市、市辖区,町(相当于集镇)、村已混为一体,大部分城镇,其实都混杂着广袤的农村地区,城乡界限并不明显。因此,日本的城乡矛盾,主要体现为大都市与“地方”的矛盾。

与中国改革开放后类似,二战后的日本,大量人口从农村、山村、渔村向以东京、大阪、名古屋等为中心的近太平洋地区移动,成为廉价的工厂劳动者,顺手推动日本成为先一代“世界工厂”。

随之,农村人口、尤其是年轻人急剧减少,城与乡,都会与地方经济差距不断拉大。

为了缩小差距、均衡发展,从60年代开始日本就制定法律,将近太平洋一侧的工厂分散到全国,并拿出大量财政预算支持。

70年代,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还主导推出“日本列岛改造计划”,在全国建造新干线和机场,把集中在城市地区的功能分散到全国。同期,推行“故乡创生政策”,各级地方政府(市、町、村等),都可以从国家财政领到1亿日元作为启动地方振兴的资金,只是,这些财政支出,由于很少产生盈利业务,广受日本舆论批评。

80年代,美日矛盾激化,美国压抑住日本强大的经济对外扩张能力,日本政府不得不大力发展内循环,不断加大对经济衰退地区的预算投入。同时,美日结构性摩擦商定的《大型零售商店法》,一下放开大型商铺的开设,加上政府资金支持,地方上掀起“造町运动”,一条条气派的街道不断建成。

随之,由东京、大阪大资本控制的连锁店铺沿路“野蛮生长”,导致地方商业落败关门,地方消费反而进一步集中到连锁店铺的大城市总部。这回,不光是人口,连仅有的一点消费也都外流了,地方发展更陷入低迷。

在此过程中,因对抗城市规划而兴起的“社区营造运动”不断发展,即居民自发组织起来改造、振兴社区,以对抗城市大规划及房地产化。

90年代起,社区营造逐渐成为日本地方振兴一大主流,并深刻影响了我国台湾地区。

今天,日本的社区营造和乡村振兴一直在推进。虽然年轻人奔赴大城市,町、村总体衰落依然是大势,但也诞生了许多优秀案例、成熟路径。更重要的是,地方振兴逐渐从政府主导中走出来,培养了大批民间力量。

以日本为鉴,在无法照搬西方早期暴力转嫁成本的前提下,城乡差距和矛盾,很长时期内都不可能消除。

但另一面,最国际化的大都市与最优秀的乡村共存,也成为日本现代化最靓丽的一张名片。城乡均衡发展被证明可行,关键还需要民间力量、市场力量的崛起。

中国国情下的城乡发展方向

本质上,不管城乡矛盾,还是都市与地方矛盾,根源还在于人与资源的关系。大致可分三类:

第一种是人均资源丰富的国家,以美国、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发达国家,及巴西、阿根廷等曾经一度发达过的国家为代表。

这些国家,地广人稀,气候、水文等自然条件绝佳,农业生产采用大农场规模化作业,农民(尤其是农场主)是富裕的代名词,政治地位高,当然不存在三农问题。更何况,其农业早就是外向型产业,并牢牢掌控着全球粮食定价权,具有向全球转嫁成本的优势。

第二种是人均资源平衡的国家,以欧洲发达国家,尤其是北欧诸国为代表。

这些国家虽谈不上地广人稀,但土地、自然、水文等条件都不错,农业主流生产方式为中型家庭农场,生产技术先进,且农民擅于组织、联合,可牢牢掌控市场主导权,并影响政府。

因此,欧盟制定了极高的农产品准入标准及高额农产品关税,以阻止全球农产品的进入,保护欧洲农民利益。

显然,以上两者与我们的国情迥异,我们无法照搬其先进经验。

第三种是人均资源贫乏的国家,以东亚为代表。

以中、日、朝鲜半岛为代表的东亚地区,自古人多地少,多山而少平原,气候、水文条件也不理想,地震、旱涝等自然灾害频发,对内防风险优于向外谋发展。因此发育出小农经济作业模式和相对保守的文明特征。

由于人地矛盾突出,在古代生产力水平不高的情况下,为了社会稳定、人人有饭吃,就必须走重农抑商、重乡村控城市的道路。可见,城乡矛盾自古有之,只不过发展到现代反过来,重城市工商而轻三农罢了。

以上人与自然资源的关系,是第一层国情。

第二层国情则体现为社会制度。

我国是以工农为主体的社会主义国家,以共同富裕为目标,土地制度也迥异于全球,以城市土地国有、乡村土地集体所有为根本制度。这些制度,是长期历史发展和大多数人民的共同选择,是立国之基,不可能轻易更改。

“不是只有经济常识才是常识”,很多经济专家、知识分子在以市场化为导向分析城乡矛盾、社会关系的时候,不要忘了这一点。再举一个最显著的事实,中国最大的群体是谁?中国有5.8亿农民,其中2.9亿为农民工,依然是中国最大的群体,且这个群体一直处于相对弱势地位。

第三层国情是文化。

中华文明,自古讲究人与自然和谐、人际关系平衡、社会均衡发展;士大夫精神,则一向强调民贵、爱民,天下为公,与西方精英化现代化思想并不同。

在中国,平民主义是文化基础,但还须精英主义视角的引领,否则容易陷入封闭、民粹、“大多数暴力”,这也是历史血的教训。

如此,我们应当追求大城市精英主义+乡村平民主义的文化融合,不可简单求其一,否则必然失败。

综上经济、政治、文化的基本国情,我们自然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中国必须走城乡融合、平衡发展的道路。指望先发展、后平衡,先效率后公平,先城市化再“自然”解决乡村问题的西方经验,并不符合国情和大多数人的愿望。

当前时期的城乡关系

上述国情相当于“空间维度”思考,我们分析问题,还需要讲“时间维度”。这个问题比较复杂,简言之,可以归结为当下时代的生产力发展水平——因为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城乡关系,本质也由当前社会的生产力发展水平决定。

那么,第一个时代特征依然是,我国的总体生产力发展水平并不高。

若从局部看中国,江浙沪、大湾区已基本达到发达国家生产力水平,并实现了城乡平衡发展。但显然,我们不能以江浙沪、大湾区为标准看整个中国,进而得出结论:只需要把人口引导到江浙沪、大湾区、环渤海等沿海发达地区,以及一些国家中心城市圈,并打破户籍、土地供应、耕地红线等制度障碍,鼓励自由人口自由流动,就能最终实现城乡及跨地区之间,人均资源占有和收入的平衡。

这个逻辑,显然过于简单——最核心制约因素,依然是生产力发展水平。

以前我国实行计划生育,本质是因为特定时期内生产力发展水平承载不了人口增量;今天,我国早已放开生育,但大城市人口生育率依然持续断崖式下跌,其本质,也是城市生产力发展水平跟不上过快上涨的城市成本,叠加大量失业,人们自顾不暇,还谈何二胎、三胎?

此时,你继续推动人口增量,岂非加剧城市内卷,让所有人都雪上加霜?因此,在特定生产力水平限制下,适度控制一线城市人口,发展新一线、二线城市,发展县域城镇化,巩固乡村底线,以自然、缓慢地提升城市化率,就显然更为均衡、合理。

第二个时代特征,是当下的城市内卷。

城市以市场效率为核心逻辑。以往提升效率,主要走“集中-分工”的工商业发展模式,所以产业与“人的集中-专业化”的不断提升,必然不断推进城市大繁荣。

对这种传统模式构成挑战的,正是城市追求的效率本身。现代国际化大都市发展到今天,各种成本越来越高,要追求更高效率,就必须搞产业升级。传统工商业主导,就让位于产出效率更高的“科技+资本主导”。

问题在于,科技、资本将进一步加剧城市分化,具有科技能力、资本转化能力的塔尖群体,将获得越来越大的话语权,而占城市人口多数的普通中产、专业技能人员,将日益被人工智能、数字化技术替代而越来越不值钱,于是,广大中产必然陷入内卷,城市两极分化、阶层固化就将成为市场发展的必然!

此时,连城市中产群体都无能为力,再不顾规律地往大城市导入人口,又有什么意义呢?另外,被城市“劣汰”,或深受内卷的人们,还能往哪里去?

人,终究才是发展的意义。当新的历史阶段,大城市“发展”反过头来开始压抑人,平衡发展、县域城镇化、乡村振兴,就成了城市化的解药。

所以,不只有城市化才是乡村的解药,乡村,也同样是城市化的解药。城乡融合、乡村振兴与城市化均衡发展,就是中国现代社会的一味解药。

所以,要问城市化与乡村振兴到底矛不矛盾?我最终的答案,已经很明了。

  • 作者:专栏作家,乡村振兴&县域经济学者,“乡建者小会”发起人。著有《焕新——刘永好和新希望的40年》一书。个人公号:刘子的自留地。

  • 参考书籍:(日)木下齐,《地方创生》

「 图片 | 视觉中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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