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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所钟,虽丑不嫌-沈复 | 闺房记乐(二)

2017-11-15 古文诗歌

耳鬓相磨,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沈复|闺房记乐(一)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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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末附一二译文



—— 闺房记乐 ——



  时当六月,内室炎蒸,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也。榴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画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余曰:《国策》、《南华》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浑,柳州取其峭,庐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庾、徐骈体,陆贽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卿爱宗何人?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激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余笑日: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已。芸笑曰:妄尚有启蒙师自乐天先生,时感于怀,未尝稍露。余曰:何谓也?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自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宇何其有缘耶?差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相与大笑。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芸曰:《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余戏曰:当日文君之从长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复相与大笑而罢。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之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戏之耳。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鸿案相庄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 33 46059 33 15263 0 0 3879 0 0:00:11 0:00:03 0:00:08 3879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日: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诚然钦?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干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着恐不在此云霞耳。未几,烛烬月沉,撤果归卧。

       

  七月望,俗谓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鬃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莱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妇,未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导,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灿然。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宴集之地,时正谊书院犹未启也。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着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被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芸曰:今日之游乐矣!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时已上灯,亿及七月十五夜之惊,相扶下亭而归。吴俗,妇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出,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无一人至者。

  吾父稼夫公喜认义子,以故余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和好。王痴憨善饮,俞豪爽善谈。每集,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锡,此俞六姑一人计也。余笑曰:俟妹于归后,我当邀妹丈来,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来此,与嫂同榻,不大妙耶?芸与王微笑而已。

  时为吾弟启堂娶妇,迁居钦马桥之米仓巷,屋虽宏畅,非复沧浪亭之幽雅矣。吾母诞辰演剧,芸初以为奇观。吾父素无忌讳,点演《惨别》等剧,老伶刻画,见者情动,余窥帘见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内探之,俞与王亦继至。见芸一人支颐独坐镜窗之侧,余曰:何不快乃尔?劳曰:观剧原以陶情,今日之戏徒令人断肠耳。俞与王皆笑之。系曰:此深于情者也。俞曰:嫂将竟日独坐于此耶?莹曰:候有可观者再往耳。王闻言先出,请吾母点《刺梁》《后索》等剧,劝芸出观,始称快。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无后,吾父以余嗣焉。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之侧,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扫。王二姑闻其地有戈园之胜,请同往。芸见地下小乱石有苔纹,斑驳可观,指示余曰:以此叠盆山,较宣州白石为古致。余曰:若此者恐难多得。王曰:嫂果爱此,我为拾之。即向守坟者借麻袋一,鹤步而拾之.每得一块,余曰,即收之;余曰,即去之。未几,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则力不胜矣。芸且拣且言曰:我闻山果收获,必借猴力,果然。王愤撮十指作哈痒状,余横阻之,责芸曰:人劳汝逸,犹作此语,无怪妹之动愤也。归途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妍竞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无瓶养:又不簪戴,多折何为?!王曰:不知痛痒者,何害?余笑曰:将来罚嫁麻面多须郎,为花泄忿。王怒余以目,掷花于地,以莲钩拨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罢。


  芸初缄默,喜听余议论。余调其言,如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卿其狗耶?蝉耶?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出;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耶?芸窘而强解日: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映之。腐不敢强,瓜可扼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益貌丑而德美也。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昧。余曰: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 闺房记乐 译文——


我生于乾隆癸壬(1763年)未冬十一月二十二日。当时正值太平盛世,而且生在衣冠世家,居住于苏州沧浪亭畔。苍天对我的厚爱真可谓应有尽至啊!苏东坡曾云:“事如春梦了无痕”,对自己的经历如果不记之以笔墨,未免有辜负于苍天的厚恩。如今,思考《关雎》是描写青年男女互相倾恋之诗篇,而且冠《诗经》三百篇之首,所以特意将本人夫妻生活的“闺房记乐”列于首卷,其余篇目则以次递及下去。所惭愧的是自己少年失学,稍有学识而无深知,以下描写不过是纪录一些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究文法修辞,则要借助明亮于污垢的镜子了。

  我幼年婚聘江苏南通金沙场的于氏女,可惜她八岁便夭折。后来娶陈氏为妻,名芸,字淑珍,即舅氏心余先生女也。她生来超颖聪慧,学话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她四岁时父亲谢世,母亲金氏,弟弟名克昌。她家里贫穷,四壁空立无所有。陈芸长大后,尤其熟娴纺织、刺绣、缝纫等女红,三口人也依靠她的纤纤十指勤劳供给衣食。后来弟弟克昌从师学习,也凭她的收入付出从学酬金。

  有一天,芸在书筐内找到一本白居易的《琵琶行》,便挨个字的认起来,开始识字。在刺绣闲暇时渐渐能通篇吟咏,我对她的“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句子尤有印象。我十三岁时跟母亲回姥姥家,由于与芸两小无闲猜,所以得以看到她的作品。虽然赞叹她才思隽秀,却也恐怕她福泽不深。然而我的心思却专注于她身上,时刻不能放下。因此我告诉母亲说:“若是为儿选择媳妇,非淑姐芸不娶!”母亲也喜欢芸的柔和,即摘下金戒指交给她作为缔结婚姻之约。这时候正是乾隆乙未(1775年,12岁)七月十六日。

当年冬天,正值堂姐出嫁,我又随母亲同往。由于芸与我同龄,而且大我十个月,自幼都姐弟相称,所以我仍叫她淑姐。当时满屋的客人都是鲜艳服装,惟独淑姐芸全身穿着朴素淡雅,仅穿了一双新鞋而已。看她刺绣制作精巧,询问后得知是自己所做,始知道她的慧心不仅仅在笔墨上。但见她体型削肩长颈,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有皓齿微露,看来也不象是个佳丽相貌。但是一种缠绵娇柔之态,实在令人爱恋之意难以消融。我向她索要诗稿观看,发现有的仅有一联,有的或只有三四句,多数未完成全篇。我问她是什么原因,她笑着说:“只缘没有老师指导,愿得到知己能当老师者,为我敲打才成呢!”我便戏弄她,在诗签上题词曰:“锦囊佳句”。殊不知,她的夭寿短命之机已经潜伏了啊!(典故注:唐代诗人李贺外出,必背一锦囊,途中想到佳句即记下投入囊中。李贺年仅27岁而卒。“锦囊佳句”暗合李贺短寿事,故说“天寿之机已伏矣)。

  当夜我送亲戚出城外,返回时已是更漏三声了,饥肠辘辘急于找东西吃。女婢女仆拿出枣脯让我吃,我嫌它太甜不吃。芸则暗中牵着我的衣袖,让我跟随走进她的卧室内。进去一看,里面竟藏有热粥和和小菜呢!我高兴地举起了筷子准备吃,忽然,听到芸的堂哥玉衡在外边大声叫着:“淑妹芸快来!” 芸急忙关闭房门说:“我已经很疲惫了,要卧床睡觉啦!” 堂哥玉衡连忙挤身而入,看见我在吃粥,便斜着眼笑着说:“呵,刚才我来索要粥饭,你却说吃完了,原来是藏了粥菜,专门来招待女婿呀!” 芸非常害羞,红着脸躲避开了。一瞬间,屋里上下老少都哈哈大笑起来。我也赌气,不肯屈居人下,拉着老仆的手回去了。

  自从吃粥的事被嘲笑后,我再次过去时,芸都要躲避藏匿起来,我知道她是怕惹人笑话啊!到乾隆庚子(1780年,17岁)正月廿二日洞房花烛之夜,我看她瘦怯身材依然如旧,红盖头已经揭去,我俩四目相视,嫣然一笑。喝过合卺酒之后,我俩并肩而坐,共进喜宴。这时我偷偷地在桌子下握着她的手腕,只觉得她手指温暖尖细,皮肤润滑而细腻,顿时心里不禁怦怦跳动起来。我让她吃东西,适逢斋期已经数年了。暗中计算吃斋之初,正是我出痘时,因此我笑着对她说:“如今我皮肤光洁,并无忧虑,淑姐可以从此开戒了吧?”芸微笑着眨了眨眼,点了点头。

  廿四日是我姊出嫁的日子,廿三日是国忌(皇室忌日)不能奏乐欢娱,因此选廿二日为我姊结婚而宴请客人。芸则出堂陪宴,我便在洞房内与伴娘对酌猜拳喝酒,直到大醉卧倒床上睡着了。等到醒过来时,芸还身着晓装未回来呢!当日亲朋好友络绎不绝,上灯后才开始奏乐欢庆。廿四日子夜,我作为新舅陪送新娘到婆家,下半夜近丑时才回来,房内已灯残人静。我悄悄走进卧室内,见伴娘正在床下打盹。芸已经卸妆尚未卧床。高高的银烛下,她正低垂粉颈,不知在看什么书而如此出神呢!因此我抚摩着她的肩膀说:“连日来辛苦了,为何还如此孜孜不倦呀?” 芸急忙回头站起来说:“刚才正想睡觉呢,可是打开书橱得才到此书《西厢记》,不知不觉读得倒忘了疲倦了。这本书的名气听起来很熟,但是今天才看到此书,觉得真不愧为才子之名,不过书里描写和形容的未免太尖薄些了呢!”我对她笑着说:“惟独因其为才子,笔墨描写才能尖薄哩。”这时候,伴娘还圈卧在旁边,因此叫她关闭门户先回去了。我才与芸调笑起来,恍惚间如同密友重逢。伸手去戏探她的胸怀,觉得她心头也在怦怦跳动。因此我俯在她耳边问:“淑姐为什么也心跳剧烈,如此激动呢?” 芸只是转过眼来微笑着,并不说话。此时我便觉得一缕情丝飘摇融入魂魄,搀着她进入芙蓉帐内。却不知,此刻东方已白,天已放亮了。

  芸作为新媳妇,起初比较缄默,整天不见忿怒之容,与她说话也只是微笑而已。对公公婆婆上辈尊敬,对下辈和睦相处,井井然没有一点闪失差错。每天晨曦刚照在窗户上,便急忙穿衣起来,仿佛有人在急忙叫她似的。我笑着说:“如今不是当初‘吃藏粥’时可比了,为什么还怕人嘲笑呢?” 芸说:“当初煮粥藏起来招待郎君,已经传为笑料话柄了。如今不是怕嘲笑,唯恐公公婆婆说新娘懒惰呢!”我虽然留恋她睡卧在旁,却也有感于她的品德高尚,感到她做的正确,因此也随她早点起来了。自此,我们恩爱相处,耳鬓厮磨,亲密无间,形影不离,爱恋之意真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形容啊!

然而欢娱时光过得真快,转眼新婚已经满月了。当时我父亲稼夫公在浙江会稽官府,专门派人来迎接我,受业于杭州赵省斋先生门下。有赵先生善意逐渐诱导,我今天才能执笔写作,全靠赵先生着力栽培。我原来打算婚后跟随去父亲馆里,现在突然听到这消息后,心里特别怅然难受,惟恐芸会因为离别而对人垂泪。然而她却强装笑脸对我劝导勉励,并且代我整理行李,当天晚上只觉得她神色稍有差异而已。临走时她对我小声说:“出门无人护理调养,自己要多经心关照啊!”

  等到登上小船解开缆绳,此时正值桃李争妍,春光无限,而我却恍惚如同林鸟失群孤飞,感到天地颜色变得异常起来。到了杭州后,父亲渡江而去。我在外地居住了三个月,觉得如同十年之隔。芸时有来信,必两问一答,多半为勉励之辞,其余都是客套话,我心里怏怏不乐。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念,使我梦魂颠倒。赵先生知道实情后,立即写信给我父亲,出十道题遣我暂先回家去,当时我兴奋得如同守卫边疆的壮丁得到赦放一样。可惜登上小船的返途中,反觉得一刻钟慢得有如一年长的时间。

  回到家中,我去母亲处问安完毕,立即进入自己的房间,芸马上起来相迎,握着我的手激动得说不出片言寸语。两人的魂魄已飘飘然化成烟雾,始觉得耳中忽然一响,不知道还有此身了。当时正是六月,室内炎热如蒸笼。幸好沧浪亭爱莲居西边隔壁,板桥内有一亭轩面临水流,名曰“我取”,取《孟子》语“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思说水清则洗冠带,水浊则洗足。屋檐前有一棵老树,树荫浓厚覆盖着窗户,连人的脸面都映上绿色了。隔岸游人往来不绝,这就是我父亲垂帘宴客之处。因此,我即禀告母亲,携带芸来此地消夏。并且因为暑天,让她放下刺绣活计,终日伴我读书论古、品月评花。芸不善于喝酒,勉强可喝三杯,我即教她猜谜语、猜酒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

  有一天,芸问我:“各种文字,尊崇哪一家为好?”

  我说:“《战国策》《南华经》取其灵快;西汉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司马迁、班固取其渊博;韩愈取其浑厚博大;柳宗元取其雄健超脱;欧阳修取其不受拘谨;宋代三苏取其语言流畅;其他如贾谊、董仲舒的对策文、庾信和徐陵的骈体、陆贽的议论篇,可以吸取和凭借的不可能全部列举,关键靠各人的慧心去领会了。”

  芸说:“古文全在识高志雄,我们女子学习起来恐怕难以入门。唯有诗歌这一门,妾稍有些领悟呢!”

  我说:“唐代以诗赋选拔人才,而诗的宗匠必然推出李白、杜甫为主,你喜欢崇拜哪个呢?”

  芸议论说:“杜甫的诗锤炼精纯,李白的诗潇洒落拓,与其学习杜甫的森严,不如学李白的活泼。”

  我说:“杜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大多崇拜他。而你惟独喜欢李白,这是为什么呢?”

  芸说:“论格律严谨、词旨老练,的确为杜甫独揽,但是李白的诗宛如《山海经》里‘姑射仙子’那样的浪漫风格,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并非杜甫亚于李白,只不过是妾私心崇拜杜甫浅,爱李白深哩!”(典故:姑射之山,有仙人居也,肌肤若冰霜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我笑着说:“当初始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李白)的知己呢!”

  芸说:“妾还有启蒙老师白乐天(白居易)时感于怀,未尝放得下。”我问:“怎么说呢?”芸说:“他不是《琵琶行》的作者吗?”我笑着说:“这也奇怪了,李白是你的知己,白乐天是你启蒙老师,我恰好字是‘三白’,也是你的女婿,你与‘白’字何其有缘分哟?”

  芸笑着说:“‘白’字有缘,将来恐怕会‘白’(别)字连篇呢!”(吴语别字读白)我们便互相大笑起来。我说:“你既然知道诗,也应当知道赋的可弃可取之处吧?”芸说:“《楚辞》为赋之祖先,妾学习浅薄,不能理解。就汉、晋代人来说,调高语炼者,似觉得司马相如最好。”我戏笑着说:“当初卓文君之所以嫁给司马相如,或许不在琴,而在于赋上了?”我们又大笑方休。

  我的性格直爽,行为散漫而不受拘束。芸则象腐儒,拘束多礼。我偶尔为她披衣整袖,她必连声道“得罪了”;或是为她递送手巾和扇子,她非要站起来接受。我开始讨厌她了,说:“你是要用礼节来束缚我啦?俗话说‘礼多必诈’呀!(诈,虚假)”

  芸红着脸反问:“对你恭敬而且有礼,为什么反说我虚假?”

  我说:“恭敬关键在心,不在做表面文章。”

  芸说:“最亲莫如父母,难道对他们也可以内敬在心,而外表则狂荡放肆了?”我心里有愧,说:“我前面说的话都是开玩笑呢!”芸严肃说:“世间夫妻俩反目争吵,多数是由于玩笑话引起的,以后不准你随便冤枉妾,让我郁闷而死!”我便将她搂在怀里抚慰起来,她才开颜露出笑容。从此,“岂敢”“得罪”竟成我们说话的助词了。

  我们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共有二十三年。时间越长而感情越深、越亲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路邂逅,必握手问“何处去?”我们相爱得太密切,好象总怕旁人看见一样。实际上当初同行并肩还特别避人,久了则不以为然了。芸或与人座谈,见我到来,必起立挪身子让位,我则紧挨着她坐下来,彼此全不在乎其所以然了。从开始的有所羞愧,继而变为不期然而然。唯独怪老年夫妇们看了视如仇人,不明白我们是什么意思,或说:“不是这样,怎么能白头偕老呢!”他们的话是不是确实呢?

当年七夕,芸摆设了香炉瓜果,同我在“我取”轩亭内拜织女星。我篆刻了“愿生生世世为夫妻”两枚印章,我拿朱文阳字,芸拿白文阴字,作为以后往来书信所用。当夜月色明亮,俯视水中,波光如练。二人轻摇着小扇,并排坐在临水窗口。仰头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说:“宇宙之大,天下同此月亮,不知今日世间,也有象我们二人这样情浓意兴的呀!”我说:“纳凉赏月的到处都有,如品论云霞,或求之于深幽闺房,慧心默证者固然也不少。若是夫妻共同观赏,所品论者恐怕不在云霞呢!”不久,烛烬月落,我们撤果回去睡觉了。

  七月十五日,俗称“鬼节”。芸准备了小酒菜,打算邀月共饮。夜间,忽然阴云弥漫昏暗,芸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说:“妾能与郎君白头偕老,月轮应当出来相伴才是啊!”此刻我也觉得没有兴趣意味了。这时,只见隔岸萤火忽闪明灭千万点,穿梭于柳堤水蓼小洲之间。我便与芸对联句以消除胸中郁闷。对完了两韵之后,越联想越放纵,竟然想得离奇玄妙随口乱说起来。芸听了已经大笑得涕泪交加,倒在我的怀里不能成声了。这时,我忽然觉得她鬓角茉莉花味扑鼻,因此我拍着她的背解释说:“想古人以茉莉花形色比做珍珠,所以可插在头发上妆锦压鬓,岂不知此花必须沾染油头粉面之气,其香味更可爱,连所供的佛手果香味也要退避三舍了!”芸即止住笑说:“佛手果乃香中君子,香不香只在人有意无意之间;茉莉花只是香中小人,因此必须借人之势才能挥发,其香味也象搂肩搭背的献媚之笑呢!”

  我问:“那么,你为什么远君子而近小人呢?”

  芸说:“我是笑君子(佛手果),而爱小人(茉莉花)呀!”

  正说话间,更漏已三声了。渐渐看见风扫云开,一轮明月出现了。我俩非常高兴,倚窗对酌小饮。酒还没喝三杯,忽然听见桥下边哄然一声响,好象有人落水。而到窗边仔细一看,水面却平静如镜,什么也没有看见,只听见河滩上有一只鸭子急忙奔跑声。我知道,沧浪亭畔本来就有淹死鬼的传说,担心芸会胆怯害怕,所以并没敢立即说给她听。芸问:“噫,这声音为何而来呢?”说完便毛骨悚然而颤栗。我们急忙关闭门窗,带酒回归屋内。此刻室内一盏灯火小如豆,罗帐低垂着。见此景,如杯弓蛇影,吓得我们惊神未定,立即剔灯入帐了。芸这时已经发高烧,我也跟着发热了,因此昏沉迷糊了两旬。真可谓乐极生灾,也是我们不能白头偕老的前兆啊!

  中秋节,我病初愈。由于芸做了半年新娘,没有一次去过沧浪亭,所以准备让她去一次。则叫老女仆先在沧浪亭守候,不准闲人进去。晚上,带着芸和我小妹,叫一个女仆和丫鬟搀着走去。由女仆为前导,过了石桥进了门,转弯途经曲径小路而入。里面叠石假山成林,树丛花木葱绿。亭子在土山顶上,顺台阶到达亭中央,向四周举目可以看数里远,炊烟四起,晚霞灿烂。隔岸名叫“近山林”,是地方长官们集聚宴席之地。这时正好书院还没开门,我们带一毯子铺在亭中央,大家席地而围坐一起,叫看守者烹茶倒水。一会,一轮明月升上树梢,渐渐觉得风生袖底,月光映河,胸怀中一切思虑忧闷都爽然释放了。芸说:“今日之游,非常高兴啊!假如坐在小船上往来于亭下,不是更快乐么?”这时已经上灯,回忆起七月十五日夜受到惊吓的事,我没有满足她的要求,便扶她下亭回去了。按照吴地风俗,妇女在当夜不管大家小户都可结队而行,叫作“走月亮”。而沧浪亭边幽雅清旷,却没有一人去玩。

  我父亲喜欢认义子,所以我的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我母亲也有义女九人 ,其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要好。王二姑憨直善于饮酒,俞六姑豪爽能说会道。她们每次集聚在一起,必定要把我赶到卧室外去过夜,而她们三人则同床而睡,这些都是俞六姑出的馊主意。因此我对她戏笑着说:“好呵,等到小妹俞六姑出嫁后,我也一定要邀请妹夫来,同榻一住就是十天!” 俞六姑笑说:“那么,我也来这里住,与芸嫂子同榻不是更好吗?”芸与王二姑听了都微笑起来。

  当时,因为我弟弟启堂娶媳妇,我们只好迁居于饮马桥仓米巷。这里房屋虽然宽敞,却比不上沧浪亭的幽雅。后来,为我母亲祝寿而演戏,芸以为奇观而欣赏。我父亲本来并无忌讳,点了《惨别》等戏,优伶角色表演得十分精彩,让人看了动情。此刻我偷偷向窗帘外看,忽然发现芸站起来走进房,良久不出来。我急忙进去探望她,王二姑和俞六姑也相继跟了进来,只见芸支着胳膊独坐在梳妆镜边。我问:“有什么不愉快哪?”芸答:“看戏可以陶情,今日看戏却令人伤心断肠呀!” 王二姑、俞六姑都在笑她,我说:“莫怪她,她是善于动情的人啊!” 俞六姑问:“嫂嫂将整天独坐在这里么?”芸说:“等有可看的再去吧!” 王二姑听了先出去,让我母亲点了《刺梁》《后索》等剧,劝芸出去看戏,她才开颜称快。

  我堂伯父早年而亡,无后代,我父亲让我给他当后嗣。他的墓地葬在西跨塘福寿山祖坟地旁,每年清明节,我必带芸去扫墓。王二姑听说那地方有“戈园”名胜,因此请求同去。到了以后,芸见地面的小乱石上有苔藓纹理,斑驳好看,便指着石头说:“拿它来堆叠盆景假山,比宣州白石更古怪别致。”我说:“如果真要找到这种石头,恐怕很难得到多少。” 王二姑说:“嫂嫂果然喜爱这东西,让我来为你拾吧!”说着即向守坟者要一个麻袋,弯着腰捡起来。每捡一块,我说“可以”便收起来,我说“不要”则丢下了。不久,王二姑累得粉汗淋漓,提着麻袋回来说:“不行了,再拾可没有力气了。”

  芸一边捡一边对她戏笑说:“我听说山上果子收获时,必须借助猴子的力气,今日果然也如此呢!” 王二姑听了气愤地弯曲着十指,呵着气对她要作挠痒胳肢的动作。我马上过去阻拦她,并责怪芸说:“人家劳累,你安逸,而且故意说这种俏皮话,难怪王妹妹对你发怒动气呢!”

  回来的路上游览了戈园,园内翠绿娇红,百花争艳竞媚。王二姑本来憨直,看见花朵便折。芸斥责说:“既无花瓶可插,又不戴头上,折多了又有什么用?” 王二姑说:“花儿又不知道痛痒,多折了有什么害处?”我则对她戏笑说:“将来惩罚你嫁一个麻子脸、多胡须的郎君女婿,好为花儿泄愤出气!” 王二姑则急忙对我怒目以对,抛花于地上,用金莲小脚拨入水池中,并说道:“你为何这么狠心地欺辱我哪?”芸连忙笑着帮忙调解,方才平息罢休。

  芸起初比较缄默,光喜欢听我议论。我则常诱发和调动她说话,好象用纤草逗弄蟋蟀一样,渐渐地能发表议论了。她每天吃饭必须用茶水泡,而且用茶水泡“芥卤腐乳”,吴语俗称为臭豆腐乳,又喜欢吃虾卤瓜。这两样东西是我一辈子最讨厌的,因此戏言说:“狗没有胃,而吃屎,是它不知道臭味污秽;屎壳郎滚粪球而变化蝉,是它想修高峰往上爬。那么你是狗,还是蝉呢?”芸说:“臭腐乳价格便宜,而且可下饭,我小时候吃惯了,如今嫁到郎君家,我已由屎壳郎化为蝉了。现在特别喜欢吃这臭东西,是因为我不忘本呢!至于卤瓜味道,还是到你家里才开始尝到哩!”

  我说:“既然这样,那么我家也算是个狗洞了?”

  芸害羞而强辩说:“这粪便,人人家里都有,关键在于吃与不吃的区别。而你喜欢吃大蒜,妾我不是也强咽下去了?臭豆腐乳我不敢强逼你吃,但是卤瓜却可以捏着鼻子稍许尝点,咽下去才会知道它的味道美呢!这好比‘无盐女’相貌丑而品德美啊!”(典故:无盐女是战国时期齐国无盐地区女子钟离春,她面貌丑,40岁未出嫁。自从奏谒斥责齐宣王奢侈腐败后,齐宣王倍受感动,将她立为王后。)

  我笑着说:“你这是存心要陷我作狗啦?”

  芸说:“妾作狗已经久了,委屈郎君也试尝一下吧!”说完便用筷子夹起卤瓜强塞到我口中。我捂着鼻子咀嚼它,似觉得清脆味美。松开鼻子再嚼一会,竟感到味道确实是不同,从此也开始喜欢吃了。芸用麻油加少许白糖拌臭豆腐乳,也觉得味道鲜美。或用卤瓜捣烂拌臭豆腐乳,名叫“双鲜酱”,也感到别有口味。我说:“开始厌恶的,最终却变为喜欢,这个道理真是不可理解呀!”芸说:“有感情而且有所钟爱,虽然丑陋也不会嫌弃,就是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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