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方法的印度——来自中国台湾的观点丨社会科学报
原题:为什么是印度?
作者:中国台湾 陈光兴
曾任台湾国立清华大学亚太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校外委员会委员。现任教于台湾交通大学亚太研究院。
或许是因为过去 12年主编《亚际文化研究》国际学刊,与亚洲各地(特别是印度)的批判知识圈产生了工作关系,所以张颂仁与高士明两位先生会找我一起组织 2010年 10至 12月于上海举办的“从西天到中土:印中社会思想对话”的系列活动。由于理念相通,当然就义不容辞地参与了规划工作,原来只是想从旁帮忙,没想到后来越卷越深,“西天中土”成为进行式的计划。至少过去两三年在如影随形地不断转化中改变了我自身历练的轨迹。
开启新的知识方式的问题意识
在整个 20世纪的历史进程中,亚洲各地的知识圈都是把眼睛往欧美看,一个世纪下来,所有事物的基本参照体系都是欧美经验为主。百年之中,这个逐步建立起来、极其稳固的知识结构,造成了学术思想上巨大的问题,不仅是分析视野的窄化,把欧美之外该参照的多元历史经验割除,更糟糕的是欧美的知识方式几乎变成了惟一的典范。但是,历史已经证明这套知识根本无法有效地理解、把握与解释我们自身的生存环境。如何透过亚洲不同次区域之间知识圈的互动,能够彼此看到,进而能使得各地的历史经验成为彼此的参照点,多元转化既有的参照坐标,才有可能创造出新的、更具解释力的知识方式。
如果说欧美的历史经验只是一种参照的可能性,特别是它的发展经验与后发地区差距更大,那么它在知识转化过程中是需要被重新调整的。来访的印度女性主义理论家特贾斯维莉·尼南贾纳(Tejaswini Niranjana)提出的策略,就是必须在欧美之外的地区开展出“替代性的参照框架”(alternative frame of reference),也就是把原来以欧美为参照加以多元展开,以亚洲内部、第三世界之间的相互参照,经由参照点的移转,从差异中发展出对于自身历史环境更为贴近的解释。这种思想方案的前提是:关起门来,以本土主义的自闭方式所产生的国粹主义,无法看清楚已经卷入现代的自我,只能沉溺在光辉的过去让自己继续感觉良好而已;打开门来,只以欧美为超赶的参照方式,已然失效,必须在民族国家内部的本土主义(nativism)与欧美中心的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此两者之外,寻求新的参照体系。
“作为方法的印度”
我认为在上述开启新的知识方式的问题意识下,“作为方法的印度”将会对中国学术思想界产生积极的作用,但是中印之间能够产生对话的前提在于抛弃过去“超 /赶”的认识论与知识方式,不能再以落后/进步、现代化与经济发展的速度等一些表象来进行比较。用我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得先摆脱、搁置规范性的比较,从分析入手,看清差异,再开始提出内在于历史的解释。
印、中都是世界级的大国,农民占了人口最大的比例,资料显示印度目前是仅次于中国的第二大人口国,将在2026年达到15亿,超过中国的 13.5亿成为最大人口国;2015年印度经济的扩展速度将超过中国。换句话说,抛开其他历史、文化的异同,在社会科学的意义上来说,在世界上所有国家中,对中国最具可比性的就是印度,很难找到其他的地方。
但是,这两个国家也有庞大的差异,印度是多语言、多文化的国家,至今没有统一的语言,国会开会是要经过翻译的,所以很多印度的重要知识分子,如来访的阿希斯·南迪(Ashis Nandy),从来就不认为印度是欧洲意义下的民族国家,而是一个文明体。1947年从殖民地的身份独立,在被大英帝国征服以前,印度地区没有统合的政体,所以独立以后也很难编织出数千年统一的民族历史,必须更为多元复杂地理解它的过去。因为多民族的过去,其中在部分人口中留下了所谓的种姓制度(caste system),到今天这个社会组织的原则还在运作,政治体制必须要去处理,无法简单地消灭,而是创造机制让底层的人口参与到政治过程当中。由于多语言的社会生存,文化差异与政治运作交叉重叠,不仅形成许多所谓区域性政党,连一些地方性政治人物(如省长),都是以特定语言产生的电影工业中制造出来的明星,以区域性的高知名度,经过普选选出。在此意义上,印度是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国家,民主运作根植于地方,全国性的政党都只有想办法跟区域性政治力量结合,才能进行有效的统治。
这些有趣的差异,原来该是可以好好研究的,但是我大部分的中国朋友,大陆、香港、台湾都一样,把这些差异在已经习惯使用的“超/赶”的思维逻辑下,做了球赛式的比较:印度太长时间是殖民地,所以中国比较好;印度政治制度是殖民体制的遗留,所以中国比较好,是经过孙中山、毛泽东革命建立起来的(反映的是再次贬低殖民地经验,把战后第三世界主义的世界观丢了);印度有种姓制度,所以中国比较好,封建制度已经消除(但是并不去追问印度过去的因子是如何与当代社会接轨,反过来看看自己的社会是如何与过去衔接,这个社会真是不再封建了吗?);印度是多党的问题,谈的比较少,台湾地区的人会暂时忘掉欧洲的多党制,把美国两党制搬出来,说只有两党才进步(但是没法儿去问历史问题,印度的多党乃至于区域政党为何形成);还有些人说,印度今天,牛还在大城市马路上跑来跑去,哪有中国来得进步,不可能以印度为参照的。总之,如果还是要用简单的“超/赶”逻辑,以欧美树立起来的简单的现代化指标来评比,那就只有等到印度经济超过中国,国力强大的时候,才会进入中国人的视野,现在就继续向天上看吧!
成为我们自我转化的契机
其实,交流必然是双向的,其中会有许多难以避免的错位与误解,举例来说,印度知识界的许多朋友对中国感兴趣,并不是由于它的经济崛起,而是,中国二战后的社会主义阶段与今天经济发展的关系,长远形成的农民文化与政治的关系(这是以帕沙·查特吉[Partha Chatterjee]为代表的庶民研究关切的核心议题),社会主义体制与女性解放的问题至今产生了哪些变化,中国如何看待经济发展与资本主义体系之间的关系,中国广大的知识界对于世界的未来有什么不同于欧美的看法,知识界如何在自身的历史实践中提炼出对世界史的解释,等等。总之,以印度为代表的第三世界知识分子,对于中国有基本的尊重,对中国知识界有一定的期待,都与中国社会主义的政治传统有着密切的关系,而与中国是否现代或是进步没有关联。但是,上述这些问题似乎并不是中国知识界感兴趣,或是准备好可以充分对话的。
活动邀请到的学者,除了杜赞奇(Prasenjit Duara)因为是研究中国历史的专家,很多著作都已经译成中文,其他几位,无论是否生活在印度,他们的知识构成都根植于印度社会与历史,在国际学术界都是非常有分量的学者,年龄上也横跨了三代,从1937年出生、1980年代早已在国际上赫赫有名的老将阿希斯·南迪,到在印度与国际思想界备受尊重、刚刚退休的帕沙·查特吉,以及1990年代初以后结构主义翻译理论成名的、壮年一代的文化理论家特贾斯维莉·尼南贾纳。根据我的理解,这几位重要的思想者大都不是第一次来到中国大陆,对中国有一定程度的认识与想法。我们期待这一项目,可以让中国的知识界能开始对印度也有相对应的深度认识,成为我们自我转化的契机。
**************
欢迎关注查看所有历史文章,或:
回复“098”查看《诺奖得主:美国正在进入“拼爹时代”》;
回复“092”查看《任剑涛:国家如何释放社会?》
回复“089”查看《李泽厚:有一天,时间会开口说话》;
回复“088”查看《李泽厚:没有过时,未被超越》;
回复“083”查看《美国教授:只为找工作,是教育的失败》
回复“066”查看《香港中文大学教授:上海有什么好?》;
回复“053”查看《学术期刊中的“三角交易”》;
回复“039”查看《熊丙奇:当了领导就别再做学问》;
回复“037”查看《陆铭:上海真的太大了么?》
回复“034”查看《林毅夫:中国往何处去?》;
回复“031”查看《何怀宏:我们社会的价值观真正多元么?》
回复具体日期可浏览历史文章,如“0220”。
这里是《社会科学报》微信公众平台,所有出品的内容均为《社会科学报》独家或重要文章。文中观点属个人意见,不代表本社立场。如需转载,请注明文章来自社会科学报微信公众号。
欢迎关注,欢迎分享到朋友圈或转发给好友。欢迎投稿至skb.skb@163.com,一经录用,将同步在线下纸媒发表。
搜索微信公众号shehuikexueb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