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宁：莎翁如何戏剧化历史 | 社会科学报
社科报 纪念莎翁
原题：创造历史的艺术大师——莎士比亚
作者：清华大学长江学者 特聘教授 王 宁
◤莎翁的历史观并不同于那些专业的历史学家——忠实地记载历史事件，注重每一个历史细节的描述，而是用一种有选择的、审美的和寓言的方式重新书写了历史。
莎士比亚长期以来被公认为世界文学和艺术史上最伟大的作家。但我想在本文中强调他在另一方面所作出的卓越贡献，即莎士比亚不仅是一位卓越的戏剧艺术大师，同时也是一位擅长书写历史的艺术家。
他的历史观不同于那些专业的历史学家，不像他们那样忠实地记载历史事件，注重每一个历史细节的描述，而是用一种有选择的、审美的和寓言的方式重新书写了历史。这也正是为什么在他笔下的历史人物竟然比历史档案里记载的真实人物还要真实可信的原因所在。
理查三世
我们谈到莎士比亚对历史的书写，自然会首先想到他的一些历史剧。确实，早在1590年代他就开始了历史剧的创作，《理查三世》和《亨利四氏》（上、中、下）就是在这时写成的。这些历史人物虽然都取自真实人物，但大多被莎士比亚作了重新处理。尽管他后来转而写作悲剧和喜剧，但也仍然未忘记书写历史，即使他笔下的历史并非那种对历史事件的忠实记载，但却是一种历史叙述或一种“文本化”或“戏剧化”的历史。
西方学者一般认为，莎士比亚最早的一些历史剧主要借鉴了拉斐尔·霍林舍德的1587年版《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纪事》，并且将当时王朝的虚弱或腐败的统治之毁灭性的结果用戏剧的方式加以表现，因此被解释为都铎王朝的开始。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推论，莎士比亚实际上以其非凡的文学想象而非客观地模仿现成的历史记载之方式，通过历史的叙述展现了“戏剧化”和“审美化”的历史。此外，在这些戏剧化的历史叙述中，剧作家也创造出一些基于真实人物、却又高于真实人物的令人难忘的历史人物。这就是莎士比亚的伟大之处，同时也是艺术家与历史学家的差别：前者更重视历史和时代精神的再现，后者则注重历史细节的真实描述。
作为一位戏剧艺术家，莎士比亚的一些历史剧也是用诗体写成的，例如《理查二世》，写得极具抒情特色。直到1590年代后期，他才在《亨利四世》（上、中、下）和《亨利五世》的写作中引入散文体和喜剧因素。
我们通常认为，莎士比亚在这些剧中以真实人物为原型创造了一个个令人难忘的人物，他们远比现实中的人物更为复杂和丰满，达到了他的成熟作品中所体现的叙述多样性。但我想进一步指出，莎士比亚对历史的叙述还不止于他的历史剧写作，他强烈的历史意识还体现在优秀的悲剧和喜剧的创作中。实际上，如果我们全面地阅读并综合地理解莎士比亚的所有剧作就会发现，除了具有超凡的艺术想象并取得卓越的成就外，他本人也可以被视作一位历史主义者，这不仅是因为他写了一些历史剧，更重要的是，他的那些最优秀的悲剧，如《哈姆雷特》、《李尔王》、《麦克白》和《奥赛罗》，以及喜剧《威尼斯商人》等，也可以被看作是某种形式的历史剧。
当然，这些剧作更应该被看作是一种历史叙述，而非忠实的历史记载。在这些剧作中，作者不仅创造了卓越的艺术，而且创造出一些令人难忘的历史人物。我们从今天的观点来看，他的这些历史叙述并非忠实于真正的历史事件记载，但是它们却是一种“文本化”或“戏剧化”的历史叙述。
因为莎士比亚首先是一位艺术家，他的伟大之处就在于用艺术的语言和手法创造了历史。
虽然《哈姆雷特》是在中国以及全世界都被人们讨论得最多的一部莎剧，但广大读者和戏剧观众在欣赏这部悲剧的同时，却忘记了该剧情节始源于一则丹麦传奇故事。莎士比亚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充分运用艺术的手法对现有的丹麦王子复仇故事加以改造和再创造，从而重新书写了那段历史，并且创造出哈姆雷特这个具有永恒人格魅力的人物。可以说，经过莎士比亚的创造性艺术加工的这位王子，比任何国家任何时代的真实的王子还要丰满和令人难忘，甚至这部悲剧中的所有其他人物都比当时任何一个真实的人物都更具有典型性和时代精神特征。
回顾中国的莎学研究，我们不难看到这一悖论：一方面中国学者对西方新历史主义的教义十分感兴趣，并且大力介绍和推广，但另一方面，他们却很少去研究莎士比亚的历史剧，更不用说他的悲剧和喜剧中的历史因素了。
也许他们忘记了这一事实，美国的新历史主义批评家大都是从研究莎士比亚以及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和戏剧作品起家的，他们所研究的重点就是莎士比亚的历史剧以及其他作品中的历史因素，因而得出结论，莎士比亚创造了那个时期的历史。虽然这一历史叙述并非全然忠实于当时的历史事件的记载，但是莎士比亚笔下的历史作为一种“文本化”或“戏剧化”的历史叙述，却比许多历史档案里记载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更显得真实可信和令人难忘。这里简略提及一下《哈姆雷特》中的历史因素。
哈布雷特剧场海报
莎士比亚的主要剧作中的人物大都是历史上的王公贵族人士，哈姆雷特就是一位丹麦王子。《哈姆雷特》的主要情节来自一则关于王子为父报仇的传奇故事。根据当时的历史记载，埃尔辛诺，即剧中的克隆堡所在的地方，是一个美丽的小城镇，他被剧作家改变为哈姆雷特的城堡。在斐德列二世统治时期，国王主要用它来取悦年轻的王后，同时也用来接待别的国家来到克隆堡造访的客人。当时，来自英格兰以及其他欧洲国家的商人、使节、观光者及其他人士到这里一看，便为这一富丽堂皇的王宫感到惊叹。莎士比亚如果没到过埃尔辛诺的话，至少也听说过这方面的报道或描述。虽然当时和后来的许多作家试图重新讲述哈姆雷特的故事，但正是莎士比亚以其卓越的戏剧艺术和超凡的历史叙述赋予这一传奇故事以强烈的时代精神，从而创造出一段“戏剧化”的历史和永恒的哈姆雷特王子。因此我们可以说，即使在他的那些优秀的悲剧和喜剧中，莎士比亚也是带有鲜明的历史意识去重新书写过往的历史事件和人物，赋予它以鲜明的时代特征和精神。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真实的国王、王后和王子早已被人们遗忘了，而哈姆雷特和他的父母以及那些永恒的名字却被一代又一代的人们传诵。因此当我们今天纪念莎士比亚时，我们不仅要珍视他的伟大艺术成就，同时也要钦佩他创造历史的超凡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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