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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该如何向神靠近

2016-06-13 郭君臣 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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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如何向神靠近

—— 郭君臣


周作人曾引用哈里孙女士的话说:


希腊民族不是受祭司支配而是受诗人支配的,结果便由他们把那些都修造成美的影象了。是希腊的美术家与诗人的职务,来洗除宗教中的恐怖分子”


人不可能与神等同,欲望也是其接近神的根本动力,向神靠近意味着节制低级欲望,将其升发为对道德、正义、智慧的爱欲,尽可能地分辨“人神间的差异”,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如此,人就有可能摆脱自然桎梏,感受到神的光辉,这是人能达到的最高幸福。


1

欲望中的希腊神话


1965年,周作人翻译完《路吉阿诺斯对话集》,将其视为“五十年来的心愿”,并在遗嘱中声称,“余一生文字无足称道,唯暮年所译希腊对话是五十年来的心愿,识者当自知之”。在诸多关于希腊神话的作品中,周作人偏爱有戏谑色彩、展现神人爱欲和缺点的作品,不大喜欢教训人的《伊索寓言》和严肃的希腊戏剧,尤其喜欢戏说诸神、挖苦道德风俗、宣扬犬儒主义,几乎“一点正经也没有”的《路吉阿诺斯对话集》,深心何在?



20世纪40年代,周作人多次撰文强调,“中国现今紧要的事有两件,一是伦理之自然化,二是道义之世功化”,并将此二事作为他“杂学的归结点”,矛头所向主要是宋明以来的理学和礼教。“


伦理之自然化”意谓,“人类的生存的道德既然本是生物本能的崇高化或美化,我们当然不能再退缩回去,复归于禽道,但是同样的我们也须留意,不可太爬高走远,以至与自然违反”。在神化人或用神压迫人的时代里,“伦理之自然化”的思想“非圣无法”,提醒人们不要忘了自己“低级”的一面,具有极大的力量。


虽然周作人注意到了古希腊人对欲望的节制,称赞他们有平衡本能与伦理的“中和之德”,不过针对当时在伦理教条下不堪重负的中国人来说,周作人更倾向于对自然本能的重视。


今天,“伦理之自然化”作为补偏救弊的良药,已经越来越失去了其效力,甚至走向了其反面,越来越多的人不再考虑自己的欲望是否正当,甚至以为欲望本身就意味着正当,节制、道德、理想被欲望逼到狭窄的角落里,成为大多数人嘲弄的对象。


要想从希腊神话中获得教益,我们需要站开一步,审视周作人的偏向是不是有简化希腊神话的倾向。这就需要我们回到希腊作家对神话的演绎中,看看他们是否有对神人关系的更深刻的洞察。



2

神人同形同性之下


冥王哈迪斯掳走得墨忒耳之女


与其他民族的神话相比,“神人同形同性”的确是希腊神话最显著的特征


神祗们那勃勃的爱欲太鲜明、热烈了,让人觉得就是希腊人自己生命热情的投影,那么,希腊人为什么仍要选择“神话”,而不是直接说“人话”?


“神人同形同性”之下有“人神之分”的根基。周作人曾引用哈里孙女士的话说:“希腊民族不是受祭司支配而是受诗人支配的,结果便由他们把那些都修造成美的影象了。是希腊的美术家与诗人的职务,来洗除宗教中的恐怖分子”(周作人《我的杂学》)。


这些描述并不完备,祭司们的神话没有被洗掉,而是隐现于诗人的神话之中。几乎所有希腊作家都清楚地认识到人类终究无法突破自身的限制,那些人不能控制的力量或事物化身为神,希腊的智慧也正是从意识到人生命的有限性与不稳定性开始的。


与神相比,人渺小而脆弱,却不得不面对自然暴力和人类社会的各种灾难,希腊人充分体味到了“生存的恐怖和可怕”。


这种认识几乎弥漫于所有的希腊神话中,爱神对恋人阿多尼斯的死去毫无办法,普罗米修斯要忍受兀鹰的残酷折磨,俄瑞斯忒斯不得不面对阿特柔斯家族可怕的历史。


这个民族如此敏感,其欲望如此热烈,如此特别容易痛苦,如果人生不是被一种更高的光辉所普照,在他们众神身上显示给他们,他们能有什么旁的办法忍受这人生呢?”——尼采


富于青春、爱欲的奥林匹斯神,不是“简单的、自然发生的、似乎不可避免的状态”,而是荷马等希腊诗人的伟大创造,他们给了神青春、爱欲,这些生命的美好也因神而不朽。这样的神将永远引领人们克服绝望,追求和把握现实生命的丰盈。



“人生消逝,宛如落叶的凋谢”(《伊里亚特》),有朽是人最大的局限,赫西俄德与荷马毫不吝惜地把生活之欲投射到奥林匹斯神身上,以鼓舞泰坦诸神自然暴力下的脆弱生命。由自然状态进入人类社会后,人开始自己安排命运,向诸神发出挑战,也成就卓著,但命数还是凌驾于一切知识之上。人不是神,总有其左右不了的力量,即便像索福克勒斯笔下的俄狄浦斯,智慧超群,能解答斯芬克斯诡异的谜语,却看不出不同状态下人的共相,但他自以为是的智慧洞察不到整全,甚至成为一种遮蔽。后来他刺瞎双眼,流浪颠簸,才真正“看见”,清楚地分辨出人的局限和人神的差异。


生命有限,人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洞悉所有的关系,不过,即使这残缺不全的智慧也是人向神靠近的结果。人永远脱离不了自然性,赫西俄德把延续至今的人类称为“黑铁种族”,是神创造的第五代,他们“白天没完没了地劳累烦恼,夜晚不断地死去”,又容易受欲望支配,变得“忌妒、粗鲁和乐于作恶”。没有神的帮助,“人类将陷入深重的悲哀之中,面对罪恶而无处求助”。


他呼吁宙斯“往下界看看,侧耳听听,了解真情,伸张正义,使判断公正”(《劳作与时日》),给这个贫乏、罪恶的世界带来些许光明。赫西俄德之后的作家往往赋予神纯粹的正义、智慧,毕达哥拉斯和苏格拉底激烈地批评荷马,反对他把神拉低到人的水平。在他们看来,低级混乱的人世需要神的帮助和约束,这样人才能比野兽活得好一些,甚至可能有接近神的道路。


不过人不可能与神等同,欲望也是其接近神的根本动力,向神靠近意味着节制低级欲望,将其升发为对道德、正义、智慧的爱欲,尽可能地分辨“人神间的差异”,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如此,人就有可能摆脱自然桎梏,感受到神的光辉,这是人能达到的最高幸福。



希腊神话不是“人话”,而是“人神之话”。


思想家们通过不同演绎,展现了对人类处境的深邃理解,他们把人界定为神与兽(自然)之间的一种存在,并且把三者之间的关系阐释得精微、复杂。如何在种种言说之中探得“人神之际”,行此“人间世”,则“识者自知”了。(原载于2008年社科报114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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