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月之:近代上海城市对于穷人的意义 | 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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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题:近代上海城市对于穷人的意义
作者: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熊月之
◤关于近代上海城市社会的叙事,有两类文字最为普遍,一类是穷人遍地,棚户连片,食不果腹,衣衫褴褛;一类是两极分化,极端悬殊,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这两类文字又往往是糅合在一起的。
熊月之 江苏淮阴人,现任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兼任复旦大学上海史国际研究中心主任、历史学博士生导师,中国史学会副会长、中国城市史研究会会长、上海市历史学会会长,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著有《中国近代民主思想史》、《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上海通史》导论卷等;论文百余篇;主编《上海通史》等;现为国家哲学社会科学重大课题《外语文献中的上海(1843-1949)》首席专家、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重大课题《上海通史(新修)》主编。
本文是作者为纪念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所成立60周年在“城市、文化与国家”学术研讨会”上投稿的论文,限于篇幅节选部分内容刊发,以飨读者!
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成立于1956年10月,当时属中国科学院。1959年9月,划归上海社会科学院。本所目前设古代史、近代史、现代史、当代史、上海史五个研究室和《史林》编辑部、图书资料室和办公室。
历史所经过六十年的积累和数代学人的不懈努力,以学科建设为重点,同时积极拓展智库功能,已经在许多领域取得了丰硕成果,成为国内外具有一定影响力的历史学研究重镇。
关于近代上海城市社会的叙事,有两类文字最为普遍,一类是穷人遍地,棚户连片,食不果腹,衣衫褴褛;一类是两极分化,极端悬殊,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这两类文字又往往是糅合在一起的,直指其间的因果关系,认为穷人遍地正是城市两极分化的结果:
贫富之最不平者,莫上海为甚。富人以穷侈极奢、挥金如土为第二之天性,而视路隅之鸠形鹄面、露肘见踵者,若无所睹。呜呼!富人一宴会,中人十家产,此之谓矣。
上海,是富人的天堂,同时,也是穷人的地狱。
华丽洋房的背面,同时却就是二十世纪出现于文明都市中的地狱。
上海是富人们的天国,穷人们的地狱。富人在高大的洋房里,电风扇不停地摇头,吐出风来,麻将八圈,眼目清亮,大姐开汽水,娘姨拿香烟。穷人们在三层阁上,亭子间里,闷热得像在火炕上,臭虫蚊子,向你总攻击,大便在这里,烧饭也在这里,洗浴与卧室也在这里。
在诸如此类的强烈对比、义愤填膺的叙述中,很少有人仔细分析,这些穷人是怎么出现的?他们到底是先贫而后进城,还是进城以后变贫的?城市对于这些穷人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本文试图对此做一分析。
所谓贫民,是与富人相对的概念,指物质财富匮乏之人。按照联合国粮农组织提出的标准,恩格尔系数在59%以上者为贫困,50-59%为温饱,40-50%为小康,30-40%为富裕,低于30%为最富裕。乔启明根据卜凯、李景汉等人对6省农村2854户人家的抽样调查结果推算出,1922-1934年间,中国农村人口的消费支出中,食品、衣着、房租、燃料灯光、杂项所占比例分别为59.9%、7.1%、4. 6%、10. 4%、18.0%,恩格尔系数已达到60%,临近绝对贫困状态,可见当时农村居民基本上是贫民。
中国各地的地主、富农所占比例多少不一。学术界依据民国时期各种调查数据综合分析,认为民国时期中国各地总平均大约地主占3%,富农7%,中农20%,贫农和雇农占65%,乞丐、流浪者或其他不从事耕作的贫民,约占5%。这与《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的结论基本一致。不过,这一比例放在江南一带就比较高。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东方杂志》曾对相关农村社会结构做连续性系统调查,结果显示,江浙一带地主比例远远没有十分之一,上海附近占的地主占农民总数的1%,武进占农民1.4%,句容占2%,靖江占3%,浙江鄞县占5%,松江竟然是0%,只有太仓最高,占10%。
尽管在战乱情况下,地主富农也会离开土地进入城里,在承平时期,地主富农为了事业的发展,或为了过更好的生活,也会移居到城里,但是,在灾荒来临或迫于生计的情况下,广大农民更易于被推出农村,流入城市。按照这样的阶级比例与流动可能性而言,将进入城市的绝大多数人视为贫民,是不会与实际相背离的。
上海在1843年开埠时,城市人口二十来万,1900年超过100万,1915年超过200万,1930年超过300万,1949年达到546万。这些急遽增长的人口中,属于自然增长的很少,绝大多数为机械增长,是从全国各地迁移来的。到1949年,上海80%以上的人口是从外地移入的。1947年,上海人口430万,几乎是天津(171万)、北平(167万)与南京(103万)三大城市人口的总和。所以,说近代上海是中国吸纳贫穷人口最多的城市,也不会背离实际的。
再看上海城市贫富人口的比例。1935年,上海华界农、工、劳工、家庭服务、学徒、佣工、无业人员,共占总人口80.9%;公共租界农民、工人、交通运输业、家务、杂类人员,共占总人口80.0%。这个比例,不包括商业与文教方面的人口,因为商业与文教方面人口中,有富有穷,没有确切统计。如果加上一定数量的贫穷商人与文教方面的人口,则无论华界还是公共租界,穷人的比例都超过80%。
一波又一波的贫民涌入上海,或为逃避灾荒,或为躲避战争,或为谋生发展,这几种因素往往交织在一起。19世纪50年代末,“黄河决口,江苏北境竟成泽国,人民失业,无家可归者,无虑千万,咸来上海就食。”以后,江、浙、皖一带,每遇水旱灾害,每遭战乱,农民总习惯于逃往江南,逃往上海。据记载,江苏省“人口之移动,有二倾向:自长江以北移止长江以南;江南各地则集中于上海,或经商,或劳动,自帝国主义经济侵入,农村固有生活打破,人民不得不求食于四方,但一以上海为壑,向外省者极少,因其为全国第一商埠也。”在一个多世纪中,共有三次因躲避战争而发生的涌入上海的移民潮。第一次是太平天国期间,长江中下游地区尤其是江、浙一带,战事频仍,大批难民涌入上海,从1855年到1865年,上海人口一下子净增11万。第二次是抗日战争期间,上海两租界人口增加78万。第三次是解放战争期间,上海人口增加208万。
城市并非农民逃荒避难、谋求发展的唯一选择,但城市是他们最主要的目的地。1936年的一项调查报告显示,全国22个省中举家外迁逃难、作工、谋生、住家的四项合计,以城市为目的地的占59.1%,而以别处乡村为目的地的占36.9%。其中,青年人以城市为目的地的比例更高,达64.9%。
穷苦农民进入城市以后,无论是工作还是待业,其身份都发生了改变。近代上海以下各类人员,基本上是由农民直接转化或稍加培训以后转化而来的,即工人、农业人口(农业、林业、花果、畜牧、渔业)、交通运输(服务于一切舟、车邮电行业)、劳工(人力车夫、肩夫工人)、家庭服务、学徒、佣工、杂役(理发、镶牙、扦脚、擦背)、无业(流浪汉、捡垃圾、乞讨、废疾、无正当职业者)。
就比例而言,工人最多。上海自十九世纪五十年代起,已有一些船舶修造厂出现,产生了一些工人。其后,随着外资企业与民族资本企业的增多,包括造船厂、兵工厂、纺织厂、丝厂、自来火厂、汽水厂、烟草公司、印刷厂等,工人越来越多。到1894年,上海工人已有5万人。甲午战争以后,外资在上海投资速度加快,清末新政时期及民国建立以后,民族工业奋起,上海逐渐成为全中国工业中心,工人数量急遽增多。1919年,上海工人总数已超过51万,其中工业工人超过18万,交通运输业工人超过11万,手工业工人超过21万。1936年,全市产业工人46.4万人,占上海在业人员的21%。1949年,全市工人122.5万,占总人口四分之一。
近代上海工业的一个重要特点是轻工业为主,劳动密集型为主,技术含量较低,职业门槛较低。1930年,曹家渡的230户中,男工与男童工的58%是文盲。1935年,上海印刷工人的79%是由农民直接转化而来的。上海某纱厂的男工,60%目不识丁,能读自己姓名的占40%,能写自己姓名的占20%。同一纱厂的女工,目不识丁的占85%,能读自己姓名的占15%,能写自己姓名的仅8%。诚如谢诺所说, “在农业危机压力下离开土地的农民,都是在农村里不能再生活下去的农业劳动力和小土地所有者,长江北岸的江苏地区,那里的生活很苦,蕴藏着大批劳动力经常不断地供应上海、无锡和长江口的其他工业中心。许多棉纺织工人、缫丝工人、人力车夫和码头工人都是从那里来的。”
仅次于工人群体的是家庭服务业人员。从1930年至1936年,此类人员在32万至48万之间浮动,占在业人口的20%至22%。此类人员与执业门槛同样不高的佣工人员相加,约占在业人口的26%。
还有一类人员所占比例也很高,即无业人员,包括失业者、无业者以及在家庭里操持家务而不外出工作的人。此类人员不同时期统计口径不完全一致,但从总体上看,数量都相当可观。从1930年至1936年,上海华界此类人员在28万至35万之间浮动,占华界人口的16%至18%。1946年,此类人口97万,占总人口33%。1949年,此类人口近126万,占全市人口25%。
以上三类,即工人、家庭服务业人员与佣工、无业人员,都对文化要求与职业门槛要求不高。此三类人员相加,几乎占上海15岁以上人口的四分之三。就经济收入与生活程度而言,与商人、军政人员、新闻记者、工程师、律师、会计师、医生、教师等职业相比,这三类人员多属贫穷。这些人中又可以分为三种情况,即比较贫穷、非常贫穷与极端贫穷。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棉纺厂
就工厂工人而言,尽管其中有工种的不同,有技术含量高低的差异,有熟练、非熟练的差异,但从总体上说,其实际经济收入和社会评价,都不是社会最底层。只要有份稳定的工作,其个人与家庭的温饱是基本能够维持的。相关研究成果表明, 20世纪30年代前半叶,尽管有经济恐慌等各种波动,但上海工人阶层的生活状况总体上是基本稳定的,其工资收入基本稳定,工资率波动并不很大,生活程度基本稳定,生活费指数起伏较为有限。来自上海以外的第一代移民劳工,在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只要能够在工厂企业找到稳定的工作,就很有可能在上海落户、成家,并由此形成上海工业发展中十分重要的熟练工人队伍。
在城市职业群体中,工人的经济收入与社会评价,不及公务员、商人、律师、会计师、医生、教师等脑力劳动者,但比起人力车夫、码头工人要高一档次。一个熟练技术工人的工资,大约相当于最低级文官的一半,小学教师的三分之二,大学教授的十几分之一。但是,比起人力车夫、码头工人等劳工来说,他们则好得多。人力车夫多住棚户区,工人则有自己的住房,极少居住在棚户内。三十年代的杨树浦,是上海工厂最为集中的地方,据沪江大学教授的调查,该处工人极少住在棚户内。在社会评价中,工人也是相当正面的形象,“大的方面,因工业化为当时中国发展之经济目标,因此工人往往与国家兴旺相联系,小的方面,女性能当上工人则会成为家庭的荣耀。相反,棚户区的那些苦力包括人力车夫,往往被指为懒惰、无知、肮脏,并常与犯罪等现象相联系。一般而言,只有社会的最底层才有可能被这样污名化。”1929年,上海市社会局对沪南、闸北等7个庇寒所之类单位收容的1471名游民进行问话,发现被收容人员之前所从事的职业,或为无职业者,或为小工小贩,或为退伍兵、店伙人,或为车夫、船工,其中做过机器工人的只有4人。这也说明,由产业工人沦落为游民的几率极低。
与乡村农民比起来,工人更是令人羡慕的职业。上海工人的收入比起农业劳动者要高得多,雇佣工人的最高工资是农业劳动者的 7-10 倍,最低工资也是农业劳动者的 3-7 倍。1933 年,全国制造业工人平均工资为 178 元,而农村劳动者的平均年收入只有 26 元,前者为后者的 6.8 倍。根据田中忠夫的研究,江苏省农村的农业工资,即使是比长工有较高工资的短工,膳食由雇主提供,每月只有 3.6 元,而在上海,即使是中国人住宅及公司中的仆人,每月就可以得到 5-6 元的工资。乡村长工每年 27 元的工资,远不及上海人力车夫一年一百多元的实收。江苏省比较富庶的吴江县,农忙期间工资最高的散工工资,每日 2 角,也只相当于上海清洁夫 每月6-7 元的收入。
与上海以外的其他城市相比,上海工人的收入也是较高的。同一时期,南通大生纱厂工人的平均工资要比上海纱厂的工资低10%至20%,上海火柴业工人的工资是重庆同类工人的2-3倍。“不管是何种行业、何种工种,无论有技术与否,不管男工女工,上海工人的收入都比外埠工人同类工种的收入高。”
民国时期已有学者总结说,就工资水平而言,无论供食不供食,都市均高于农村,大都市工资高于小都市与内地城镇,“就此月工工资而言,农村工资低而小城市工资高,大都市工资更高。此所以农村人口要从农业转移到工业,要由农村到小城市,再由小城市到大城市了。”
由此可见,评价近代上海工人生活水平与社会地位,要注意两个维度,其一是低水准,诚如张忠民所说:“必须肯定的是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工人及其家庭,无论是工资水平还是生活程度都是低水准的。这一低水准至少可以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与国外工人阶层比是低水平的;二是除了城市中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城市贫民、无业游民阶层之外,与其他社会阶层比,也是低水平的;三是就其生活程度以及消费内容来看,也就仅仅是只能够维持最基本温饱的低水平消费。”其二是有提升,无论从实际经济收入与生活水平,从社会声望还是自我感受,无论是与与乡村还是与外地城镇相比,那些由农民转化而来的上海工人,其生活质量、社会声望都有所提升。工人阶层在上海城市社会所处的地位,属于比较贫困的一群,但不是非常贫困、更不是极端贫困。
相对于工人阶层来说,人力车夫、码头工人等属于非常贫困的群体。民国社会统计分类中,通常将此两类人归为“劳工”一档。人力车夫是上海数量可观的一个群体,不同时期上海人力车夫数量相差很大,1930年有8万人,1937年约11万人,且不包括数量相当可观的自用人力车的车夫。由于人多车少,他们往往两人或三四人合拉一辆车,拉一日闲一日, 每月拉车约15-18天,呈半失业状态,平均每月净收入只有8-10元。这个工资水平,相当于同时期工人中收入最低的缫丝业的女工收入,男女时件工中收入最低的女时工的收入,只及工厂男工收入的二分之一到三分之一。
码头工人的工作更是辛苦万分,笔墨难摹。民国时期,上海码头工人曾多达十万人。由于供大于求,他们手拿杠棒,衣衫褴褛,“不管风霜雨雪,数九寒天,码头工人只好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饿着肚皮,蜷缩着身子,守候在码头门前,等候封建把头发工作票。有时一连跑了几个码头都没有拿到工作票,这一天就只好勒紧裤带喝西北风。碰到运输淡季或台风大雨,情况就更糟糕,一连几天找不到工作,也是常事”。
人力车夫与码头工人的工作强度大,时间长,收入低,社会评价也比较低。他们的名字通常与棚户区、滚地龙连在一起。但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起失业者、流浪汉,比起守在家乡的村民,他们的境况,还不是处在社会最底层。据调查,车夫每月拉车净收入为9.23元,这个水平自不如在工厂的工人,但是,比起农民来,还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上海一位人力车夫说过:就算是拉车饥一顿,饱一顿,相比之下,也还是“拉黄包车比较好一点,以前乡下种田,生活不了,再说现在哪有地种呢?”1934 年,上海市工部局人力车委员会对 49 个人力车夫在上海居住年限的调查结果是:车夫居住上海的年限自 3-44 年不等,平均为 15.9 年;已拉车的年限自 1-31 年不等,平均为11.5 年,大多数在 5-9 年间。一个人连续多年拉车而没有改行,说明他或者没有改行的欲望,或者没有改行的能力,或者不改行也还能维持下去。另据调查,车夫59人中,有 20 人自离家后从未返乡,19人回乡之目的仅为探视,只有 5 人返乡系为帮助农事。这也说明,生活虽贫困,人力车夫仍愿长期居留于城市。诚如调查报告所称:
人力车夫大都为农村之破产农民,在乡间无法维持生活而来沪谋生者。彼等因未受过教育,无专门谋生之技能,遂不得不仿效牛马以图生存。……今日之下,农村破产,方在制造大批人力车夫后备军,源源而来沪求生。
无锡码头的一位来自盐城的工人说得很实在:“在无锡生活与在苏北生活是完全不同的,我自己的看法是苏北的生活非常艰苦。在这里我可以吃到米饭……至少我们在棚区能赚一些钱,而在农村我们赚不到一分钱。”他说的是无锡情况,放在上海也一样。与业已破产的农村相比,人力车夫与码头工人在上海至少还可以维持生计,而在农村连最低的生计也维持不了。
与人力车夫和码头工人相比,还有更差的群体存在,这就是无业人员,包括流浪汉、捡垃圾者、乞讨者以及其他无正当职业者。此类人员为极端贫穷者,处于社会最底层。上海历年职业统计中,有的时候将流浪在社会上的无业人员,与待在家里不上班的从事家务劳动者一并统计,有的时候分开统计。1946年将此两类人员分开统计,流浪在社会上无业人员有139968人,以闸北、洋泾两个地方最多,闸北区有15742人,洋泾区有11799人。这类人员来源比较复杂。1929年的调查表明,其中有逃避债务者,有退役士兵无业可就者,有不堪师傅虐待而外逃者,有吸毒、赌博、嫖娼堕落者,有因年老体弱无法就业者,但大多数是因穷失业、来沪谋生而未果者。1471个被调查者中, 有940人是来上海寻找工作的,占64%。他们或听说上海工作易找而贸然前来,或随亲友而来:
盖内地人目光中,以上海为最富华之区,有似银钱铺地俯拾即是之想象,并以为工商业发达,谋事甚为容易,遂不惜摒挡资斧梯山航海而来;亦有以亲友在沪做事,而不量亲友之能力,亦是自顾不遑计及一身之辈,而乃贸然而来,失望而去,欲归不得。
其中有53人此前是农民,问他们因何而来,回答“无非艳羡都市文明,欲向都市中讨生活,结果仍无所获”。这些游民之籍贯,以江苏最多(756人),浙江次之(332人),其他山东、安徽、湖北、湖南、江西、广东,都在20人至80人之间。大抵离上海越近,人数越多。以在沪逗留时间而言,一个月到半年以内的有725人,半年以上一年以内有153人,一年以上有557人。这一方面说明流民在不断流动,半年以内的比较多,另一方面也说明,有三分之一以上的流民在上海已经超过一年,他们似乎就打算扎在上海不想流动到其他地方去了。
那么,这些流浪汉、无业者何以为生呢?
其中,有一些人靠拆迁废旧房屋为生,被称为“三光厂”的人。他们成群活动,为的是拾捡一些遗弃的木材废品。“此辈百十成群,专伺居民拆迁之最后一日,任何扫除之役,并不取值。盖所谓扫除者,非对于垢秽而言,其目的所在系搬取迁出时之遗剩废件,如朽木、破器等均为搜括,相沿成例,遂有不待主人辨别弃取彼辈已自由行动者,常至喧争不已,虽鸣捕亦无如何。……但此种人数虽众,平日尚无其他不法行为,捕房恒宽待之。”另有一些人靠卖艺乞讨,其场所便是所谓的“露天舞台”。闸北宝山路、永兴路口,虹口的红江庙、下海庙、沪西的曹家渡、小沙渡、英租界的新闸路等空地上,都有此类场所。法租界的南洋桥、安纳金路,大世界东南的一些街区及八仙侨,则是民国上海最大的露天舞台,爱来格路、东自来火街、西自来火街、宁波路等街区,都挤满了不同类型的娱乐场子。表演节目有独脚戏、说书、魔术、卖梨膏糖、唱大鼓、花鼓戏、车技、西洋镜、木偶戏、剑术、走钢丝、斗兽、说因果、气功表演、吞剑表演、驯猴、畸人表演、说唱等。以卖唱为例,他们先在地上用粉笔划了一个大圆圈子,写上“平地舞台”的字样,然后,操起京胡,开始表演。他们在表演中间,或者结束的时候,便行乞讨:
露天舞台的演员,真是件件皆能,五花八门,包罗万象,这样多才多艺的艺术家,落得这一个怪可怜的场合里,真使人兴“上海吃饭难”之感!你想一把胡琴,自拉自唱,哼上几声“三姊不必泪双流,丈夫言来听重头,十担干柴米八斗,你在寒窑度春秋……”,同时还要唱几声“一更一点月正东……”的小调,还要奏一曲《何日君再来》、《永别了,弟弟》等,的是非凡。假使不是一个聪明伶俐的人,怎能胜任?虽然是生得这样的灵敏,却是境遇是很可怜的,只要听到他们向观众讨钱的时候,就可以想到他们的境遇了。他说:“请大家赏光赏光,还要请多多的捧场。如果认为我唱得好,就请掉下几个钱来!出外靠朋友,在家靠父母。如果认为不好,或者袋里钱不便,请二只腿帮帮忙,多站一会儿,捧捧场,免得我丢脸。如果一旦唱好了,你也走我也跑,叫我吃什么,还要请在场的各位爷叔帮帮忙!”这一席话,说来虽漂亮,赤裸裸地表示出走江湖的生活可怜呀。
他们讨钱的方式,是“用一只胡琴屁股,向场上各个观众讨钱,一个铜子二个铜子是随便你的,假使身边不便的话,他们也不一定是要的,而且叫你不要走开,帮帮场子。”
更有一些人以种种方式在街上乞讨,包括告地状、赶猪猡、说好话、打鼓、口技、吟诵八股文、鞠躬行礼等,有的比较文雅,有的比较粗野。更有一班名为帮助拉车、实为强行乞讨者,他们专候在外白渡桥、自来水桥、天后宫桥、盆汤弄桥、老闸桥等处,轮流浜人力车夫八车子拉上桥头,然后向车中乘客要钱。
包括乞丐在内的各式流浪者的收入,没有确切的统计资料。据研究,拾荒、拾煤的儿童,每天可得三角左右,拾垃圾约月入五六元。拾荒者,走街串巷,收拾破烂,卖到旧货摊上,每天可得二三角钱;码头丐,即专候在码头上帮人扛包抬货(不属于正式码头工),生意好时,每天能得七八角钱;拾香烟头丐,将拾到的香烟头汇拢起来,卖给人家,每天所得之钱,也能免除饥饿。
此外,还有相当一部分流浪者进了收容所,或者流浪街头,居无定所。从晚清开始,上海租界、华界就陆续建立了一批收容所、庇寒所之类机构,收留流浪者。1868年,上海公共租界开放了一批房屋,收容乞丐。同治初年,公共租界会审公廨谳员陈福勋出面,在新闸大王庙后,建立上海栖流公所,经费由沪上富商捐助。公所占地13亩,收留了众多无家可归者,并对他们进行就业培训。1891年,北四川路上也有名为元济堂的收容机构建立。民国时期,上各式收容、教养机构更多,包括沪南有四个庇寒所、闸北有一个庇寒所,有淞沪教养院,宗教界设立的一些教养机构,各种同乡组织也有一定的收容功能。上海市社会局对1927年所办各种收容、慈善事业进行统计,计施医695752号,施药89686元,设义务学校25所,有学生4677人,习艺所4所,学生215人;收养贫病3734人,收养贫儿511人,教养游民120人,留养迷拐妇孺358人,留养妇孺587人,养老213人。上海残疾院在1919年至1925年间,收容残疾人225人。中国救济妇孺总会在1912年至1937年,拯救人数达16000余名,将不幸妇女收容,或帮助安排工作,或帮助介绍对象,或资遣回家。
民国时期,上海市社会局曾分析上海游民何以如此之多的原因,将其归纳为三点:
上海固工商业发达之区,而亦游民荟萃之处。盖以工商业发达,四方之慕名而来者众,以上海一隅之地,势无以应各方之所求,于是谋业而不得者,不久而为游民矣。又以上海绾中外交通之枢纽,道出是途,流连繁华,任情挥霍,囊用皆空而流落者,胥皆一变而为游民矣。此外如自甘堕落,以及工商业衰败,失业为游民者,又更仆难数。
其实,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与上海收容流民的能力有关。流民的源源不绝与城市收容能力有相互刺激的关系。流民越多,收容呼声越大,收容努力越多,则收容能力越强。收容能力越强,对于外地流民的引力又越大。这是包括乞丐、流浪者等在内的上海流民越来越多的原因之一。晚清时期,有传教士提议公共租界专门设立收容乞丐等流民的机构,被工部局董事会断然否决,其理由是,一旦有了这样的机构,就会吸引越来越多的流浪者来到租界,到头来将不可收拾。
贫民生活在上海,尽管很多方面不如人意,但是,这个城市的一些综合型设施与优势,还是可以沾其余溉的。以对传染病的预防与救治能力为例,民国时期,大城市的能力强于小城市,小城市的能力强于乡村。在上海、南京、北平这些大城市,由于自来水厂的设立、饮用水的安全、城市排污系统的建设等,由于卫生防疫措施的制定实施和保健工作的推行,天花、痢疾、伤寒、肺病、霍乱等传染病已经得到有效的控制,但在同时期的乡村,这些设施、措施仍然缺少,这些疾病依然是农村人口死亡的最重要原因。《中华民国统计提要(二十四年辑)》载有上海、北平、天津、青岛、杭州、南京、汉口、广州等8个城市中各种原因死亡人口的年龄分组数据, 为1931-1933年的数据。陆汉文利用这些数据,参考其他相关资料,计算出这些城市中分年龄人口死亡率和普通死亡率14.17‰,同期中国农村人口的普通死亡率为27.1‰。农村人口死亡率几乎是大城市的2倍。
再退一万步说,集聚在上海的穷人,即使到了山穷水尽地步,比起乡村来,上海有钱人多,慈善机构多,好心人多,新闻媒体多,对于穷人的发现与救济也比乡村要好得多。哪怕死在上海,也还会有同乡组织或其他慈善机构帮其入殓安葬,而在乡村,则可能连这点死后待遇也没有。这是上海贫民,宁愿在上海受苦受穷,也不愿意返回家乡的根本原因。
综上所述,尽管也有人是到上海以后才由富变贫的,但从总体上说,城市的贫民主体部分是从乡村迁移而来的,是先贫而后入城,而非入城以后变贫。乡民进入上海以后,相当部分变成了产业工人、商店职员、家庭服务人员与劳工,也有人成了无业者、流浪汉。其中,产业工人为比较贫困阶层,人力车夫、码头工人等劳工为非常贫困阶层,无业者、流浪汉为极端贫困阶层。产业工人、商店职员、家庭服务人员的经济收入与社会地位,较之他们此前在乡村,都有所提升。劳工与流浪汉,生活虽然极端困窘,但较之完全破产之农民,处境依然有所改善。产业工人正因为其有较之破产农民尚可维持的处境,在城市中所处的并非社会最底层的地位,所以,他们不可能不顾一切地投身由“左”倾教条主义者发起的工人运动,这是上海工人运动屡起屡败的重要原因。产业集聚、人口集聚与财富集聚的叠合,刺激了社会分工,促进新的行业发展,凸显了贫民群体的存在,提升了贫民个人的素质,强化了贫民群体与其他个人、团体对话竞争的力量,也有利于引起政府对贫民问题的重视与解决。
近代贫民在上海的高度集聚,为贫民群体向上移动提供了营养与动力,提升了贫民群体抵抗风险、应对灾难的能力,增强了这一群体在城市生存的耐力。
美国学者格莱泽所著《城市的胜利》,讲印度、拉美国家大城市贫民窟问题,认为不是城市让人们变得贫困,只是城市吸引了贫困人口;贫民问题从根本上说是乡村破产的缘故,是整个社会的问题;大城市贫民窟的出现,说明城市对这些人的吸引力。这一结论,对于分析近代上海城市贫民问题很有参考意义。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近代上海城市虽不是贫民的天堂,但至少是他们的希望,而绝不是他们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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