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 | 雅克·朗西埃 : 阿尔都塞不相信普通群众的能力
访谈
原题:当代艺术:审美平等下的艺术行动
――法国哲学家雅克·朗西埃访谈
特约记者 陆兴华
法国哲学家、巴黎第八大学美学教授雅克·朗西埃曾访问了同济大学、中国美术学院、四川美术学院、上海视觉艺术学院等机构,并作了一系列演讲。社科报委托当时访问的陪同和翻译陆兴华老师对他作了专访。
— 留给自己的定位 —
记者:你如何理解自己此次的中国之行?
雅克·朗西埃:我想,你们邀请我,是要我把自己20世纪60年代作为一个年轻的法国学生所理解的中国,与今天的真正的当代中国作一个对比。从义乌再到北京,我真的感到对中国现实的体会更加直接了一些。
记者:您常说自己不是哲学家,那您给自己的定位是什么呢?
雅克·朗西埃:我不是哲学家,不是历史学家,不是电影理论家,也不是当代艺术理论家,我只是在使用人人平等共享的人类智力,是在用脑工作。我认为,哲学、历史和电影研究都不是一种社会分工,人人都可以去做,它没有固定的方法,“做”的本身,才是方法。
我很强调,必须不断打破哲学里面所讲的专业分工、专家之间的领域划分,需要重新分配里面的感性地盘。打破学科的分类和其中的话语界限,我认为是非常重要的。所以,一个人如果想要当哲学家,我们就应该设法先不让他或她当成哲学家,先把他或她的地盘打开,让其不知所以,拿不定自己的身份,很久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所以,说我是哲学家、艺术批评家、历史学家、电影理论家等,其实都是没什么意思的。我并不是用哲学、用艺术批评去干什么,我只是用我的头脑寻找和解决问题。我在找的时候,也不是用了特别的身份,我就是一个正常的人,与无论哪一个人在能力上没有任何区别的人。
— 与老师阿尔都塞的分歧 —
记者:请谈谈1968年至1974年间您与老师阿尔都塞分岐的起因。
雅克·朗西埃: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批判”向我们指出,意识形态是倒镜和幻影,人民在其中只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而像我这样的青年学生,自己就是那种小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牺牲品。当时法国学生反对那个学术和教育系统。阿尔都塞认为,学生受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局限,是搞不来阶级斗争的,必须先接受理论训练。我认为,在革命中,必须像毛泽东那样,相信群众的能力。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批判理论,我就认为是反对了普通群众的能力。
记者:理论越来越精致,是不利于平等的吗?如您在《阿尔都塞的教训》中所说,颠覆性的理论,本身也仍在制造不平等?
雅克·朗西埃:当然,理论本身是不会有助于平等的。问题应该反过来问。我们其实不要先去假设有那么一个平等存在,而是应该问:如果我预设了平等,那么,我的下一步应该怎么做?从此应该注意些什么?
有多种不平等,但平等只有一种。
理论家应该经常逼问自己:我的理论提供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平等?在预设了平等之后,我们应该如何来做理论?我们的理论、实践、智力到了实践中,都必须从平等出发。
— 人民的权力而不是力量 —
记者:您常说的“人民的力量”,实际上汉译成“人民的权力”这个说法时,会有些造反派的口气,您能再解释得周到一些吗?
雅克·朗西埃:我说的“人民的”是“权力”,而不是“力量”。我们讨论的是用什么样的人民力量来激活政治。比如,你说要革命,但你是要与什么样的人民一起去革命?为此,你将如何先建构出这一人民?
要知道,并没有固定的人民。作为集体政治团体,人民其实有许多个化身,还不断会有新的化身冒出来。我只对那些还较不像化身、化身还未彻底的突然冒出的人民感兴趣。文化身份和遗产都不足以凝聚人民。有时,共同体强大的身份,反而还拖住和僵固住人民。
民主的人民有许多种可能的形式,但它也只是人民的许多个可能的形式里的一个,也是被分享的。所谓人民的“权力”或“力量”,就是指这种与主导者当面对峙的权力,你说它是造反派的姿态也不妨。
记者:您怎么来哲学地定义今天我们在说的“占领”?
雅克·朗西埃:“占领”这一概念是:颠覆街道的正常功能,推翻既有的街道空间里的正常秩序,重申平等。
例如,人民面对华尔街的资本权力统治去占领他们的地盘,以弱慑强,在看似不可抗的全球资本的强力面前,彰显无名的平等者们的集体力量。这种占领是一种很好的艺术政治行动。它使一个新的人民亮相,它展示这一审美的人民或民主的人民的集体可见性。
占领后才会产生异感。占领才能打破那共识秩序。共识是主导我们的正常的可见、可思和可说的那一警治秩序。电视上半分钟的节目,就宣布了事实、现状和现实,专家一解说,好像事情就真的成了他们嘴里说的那样。共识向我们提供事实框架,我们被关在里面,必须同意。
共识屏蔽掉了另外的各种可能性,使我们无法忠实于自己的上下文。比如在法国,到处有工厂关闭。议员和社会学家就会跑来与抗议的群众说,这是社会经济的必然趋势;全球化,这有什么办法,你不得不适应它;这是世界市场,历史必然性使然,等等。共识就是主导者搪塞我们的那一整套话语。
占领,创造异感,是我们要用十秒钟的事实,去粉碎主导者强加给我们的半分钟事实。我们用十秒钟告诉我们的压迫者:还有其他的世界可见性,事情根本不是像你们说的那样。十秒钟不行,我们用就十分钟,二十分钟。我们就这样去建构出与共识秩序内完全不同的可能性和意义。
我们用占领去制造异感,不一定要去证明我们的主导者错在哪里。我们只须去证明:除了你们说的那一些,还有另外的更多;除了你们的共识秩序统治下的公共空间,还有另外的、完全不同的公共空间。这就是异感的作用。当代艺术在这方面很有用武之地。 (该访谈仅为受访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原载于社科报总第1372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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