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 | 林少华:拷问历史和暴力,村上成为了日本知识分子的灵魂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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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家感言
他对暴力之“故乡”的本源性回归和追索乃是其作品种种东亚元素中最具震撼性的主题,体现了村上不仅仅作为作家,而且作为人文知识分子、作为斗士的良知、勇气、担当意识和内省精神。
原文:《刺杀骑士团长》:置换,或偷梁换柱
作者:中国海洋大学 林少华
日本当代作家村上春树几乎每出一本书都引起轰动。最新长篇《刺杀骑士团长》也不例外。不过此次最引人注意的,无疑是书中提及的南京大屠杀。无论在日本国内还是在中国都引起热议和广泛关注,媒体对此早有报道。但媒体报道毕竟较为简略,所以我想在这里展开说一下。
南京大屠杀在他作品中并非第一次出现
书中这方面的表述出现在第二部第三十六、三十七章。核心部分已由媒体披露了,恕我重译一遍:“是的,就是所谓南京大屠杀事件。日军在激战后占据了南京市区,在那里进行了大量杀人。有同战斗相关的杀人,有战斗结束后的杀人。日军因为没有管理俘虏的余裕,所以把投降的士兵和市民的大部分杀害了。至于准确说来有多少人被杀害了,在细节上即使历史学家之间也有争论。但是,反正有无数市民受到战斗牵连而被杀则是难以否认的事实。有人说中国死亡人数是四十万,有人说是十万。可是,四十万人与十万人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呢?”
画家雨田具彦的胞弟参加了进攻南京的战役,“弟弟的部队从上海到南京在各地历经激战,杀人行为、掠夺行为一路反复不止。”进入南京后被上级命令用军刀砍杀“俘虏”。“若是附近有机关枪部队,可以令其站成一排砰砰砰集体扫射。但普通步兵部队舍不得子弹(弹药补给往往不及时),所以一般使用刃器。尸体统统抛入扬子江。扬子江有很多鲇鱼,一个接一个把尸体吃掉。”类似描述接近三页,译为中文也应在一千五百字上下。
其实,南京大屠杀在村上作品中并非第一次出现。如1994—1995年出版的《奇鸟行状录》通过滨野军曹之口这样说道:“在南京一带干的坏事可不得了。我们部队也干了。把几十人扔下井去,再从上面扔几颗手榴弹。还有的勾当都说不出口。”不仅如此,早在1982年的《寻羊冒险记》中,村上的笔锋就开始从东亚与日本的关系这一切入口触及由南京大屠杀集中表现的日本侵华的历史。不妨说,所谓“寻羊”,就是寻找明治以来始终伴随日本现代化进程的军国主义的源头。
村上借《寻羊冒险记》出场人物之口断言:“构成日本现代的本质的愚劣性,就在于我们在同其他亚洲民族的交流中什么也没学到。”而村上之所以追索日本军国主义或国家性暴力的源头及其在二战中种种骇人听闻的表现,一个主要目的,就是要防止这种“愚劣性”故伎重演。1995年在同后来出任日本文化厅长官的著名心理学家河合隼雄对谈时,他明确表达过这方面的担忧:“我渐渐明白,珍珠港也好,诺门罕也好,这类五花八门的东西都存在于自身内部。
与此同时,我开始觉察,现在的日本社会,尽管战后进行了各种各样的重建,但本质上没有任何改变。这也是我想在《奇鸟行状录》中写诺门罕的一个缘由。”同时指出:“归根结底,日本最大的问题,就是战争结束后没有把那场战争的压倒性暴力相对化。人人都以受害者的面目出现,明里暗里以非常暧昧的言词说‘再不重复这一错误了’,而没有哪个人对那个暴力装置负内在责任。……我所以花费如此漫长的岁月最后着眼于暴力性,也是因为觉得这大概是对于那种暧昧东西的决算。所以,说到底,往后我的课题就是把应该在历史中均衡的暴力性带往何处,这恐怕也是我们的世代性责任。”
毋庸置疑,村上这一责任感和战斗姿态促成了《刺杀骑士团长》的诞生。
据日本《每日新闻》2017年4月2日报道,村上就此接受媒体采访,当记者问他对题为《刺杀骑士团长》这幅画的背景投有纳粹大屠杀和南京大屠杀的历史阴影这点怀有怎样的想法时,村上回答:“历史乃是之于国家的集体记忆。所以,将其作为过去的东西忘记或偷梁换柱是非常错误的。必须(同历史修正主义动向)抗争下去。小说家所能做的固然有限,但以故事这一形式抗争下去是可能的。”另据《朝日新闻》同日报道,村上随后表示:“故事虽不具有即效力,但我相信故事将以时间为友,肯定给人以力量。如果可能,但愿给人以好的力量。”
那么,这部自2月25日问世以来不到一个半月即已印行130万册的“故事”在这方面给人以怎样的力量——和以往作品中的同样历史要素相比有怎样的不同呢?
我想首先是容量不同。就南京大屠杀而言,在《奇鸟行状录》仅寥寥几句,而《刺杀骑士团长》——如前所述——日文原著中有近三页之多。其次,就村上相关发言来看,村上这次使用了“偷梁换柱”(替り替えたりする)和“历史修正主义动向”(歴史修正主義的な動き)这样的表达方式。在敏感的历史认识问题上明确使用这样的表达方式,在我的阅读范围内,当是第一次。
其实,取材于《唐璜》的《刺杀骑士团长》这幅画本身即是一种置换或偷梁换柱——画中人物穿的不是欧洲中世纪骑士服装而是公元六七世纪之交的日本古代服装。服装被置换了的唐璜为了满足自己对女子图谋不轨的私欲而刺杀作为女子父亲的骑士团长到底意味着什么?画家(或作者)到底籍此诉求什么?况且,画的创作手法也是一种置换或偷梁换柱——原本画油画的画家雨田具彦突然改用日本画手法。而这又是为什么?这两点始终是主人公“我”思索和追究的核心问题。但不管怎样,都不妨视之为对置换或偷梁换柱手法以至历史修正主义动向的艺术性诠释。
村上视野中的日本与东亚的关系
而这难免涉及日本与东亚的关系。关于村上视野中的日本与东亚的关系,据2015年4月17日《神户新闻》等报纸以《时代、历史和物语》为题刊发的共同社访谈稿,村上就此表示:“东亚文化圈有极大的可能性。即使作为市场也应会成为非常大非常好的市场。相互仇视没有任何好处。”
当被问及历史认识问题时,村上回答:“现在,东亚正在发生巨大的地壳变动。日本是经济大国而中国和韩国是发展中国家的时候,各种问题在这种关系中被封闭住了。但在中国、韩国的国力上升后,这种结构就崩溃了,被封闭的问题开始喷发出来。力量相对下降的日本有一种类似‘自信丧失’的东西,很难直率接受这样的局面。”村上进而指出:“我认为历史认识问题非常重要,关键是要认真道歉。恐怕只能道歉到对象国说‘虽然还不释然,但道歉到这个程度,已经明白了,可以了’那个时候。道歉并不是可耻的事情。具体事实另当别论,毕竟侵略别国这条主线是事实。”
我觉得,这里有两句话尤其值得注意。一句是“相互仇视没有任何好处”(いがみあっていても何もいいことはありません)。另一句概括起来,就是日本因为失去自信而不能接受中国、韩国的崛起。这句话恰恰点出了日本当下的“心病”。考虑到2015年是日本战败七十周年,村上上面的发言明显带有牵制不无历史修正主义倾向的“安倍谈话”的用意。而时隔不到两年出版《刺杀骑士团长》即是用故事的力量进行抗争的一次最新尝试。这也让我想起2008年10月29日第二次见村上时他当面对我说的话:“历史认识问题很重要。而日本的青年不学习历史,所以要在小说中提及历史,以便使大家懂得历史。并且只有这样,东亚文化圈才有共同基础,东亚国家才能形成伙伴关系。”
最后,我想以2009年我以《作为斗士的村上春树——村上文学中被东亚忽视的东亚视角》为题发表于《外国文学评论》的论文中的一段话结束这个话题:村上文学中最具东亚性和启示性的东亚元素、东亚视角似乎没有得到充分关注和深入研究——那就是村上对近现代东亚充满暴力与邪恶的历史进程所投以的冷静、忧郁而犀利的目光。他对暴力之“故乡”的本源性回归和追索乃是其作品种种东亚元素中最具震撼性的主题,体现了村上不仅仅作为作家,而且作为人文知识分子、作为斗士的良知、勇气、担当意识和内省精神。特别是,由内省生发的对于那段黑暗历史的反省之心、对暴力和“恶”的反复拷问,可以说是村上文学的灵魂所在。它彰显了村上春树这位日本人、这位日本知识分子身上最令东亚人佩服的美好品质。
文章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556期第8版,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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