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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琪:哲学与哲学意义上的事实 | 社会科学报

2017-07-04 陈家琪 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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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不可能离开其所处的时代。黑格尔说过,哲学就是被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时代。不久前,同济大学教授陈家琪在上海社科院哲学所以“哲学与时代”为题,就怎么理解哲学,怎么理解时代,怎么理解哲学与时代的关系等问题,深入阐发了其观点。

原文:《哲学与哲学意义上的事实》

作者:同济大学哲学系教授   陈家琪


黑格尔说过:哲学就是被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时代,而且,谁也无法脱离他的时代,所谓“这里就是罗陀斯,就在这里跳吧”。实际上,每一个人都是在当下的时代去认识时代。这就是哲学做的事情。每一个人都不可能离开他所处的时代。因此,怎么理解哲学,怎么理解时代,怎么理解哲学与时代的关系,我想,这就是“哲学与时代”这个话题马上会引申出的三个问题。


哲学与时代


一般来说,人们总是问,什么是哲学?什么是时代?什么是哲学与时代的关系?但是,“什么是……?”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提问方式。1929年,海德格尔在写《形而上学是什么》的时候说过:我们不要通过问“形而上学是什么”来追问形而上学的问题。康德也说过:大家不要以为问“是什么”就是要找到一个定义。在康德看来至少有两类问题是无法定义的:一类是生活的感受性的经验,例如,好吃、舒服、痛苦等;另一类是康德称之为“先天接受的概念”,例如,存在、真理、因果、本质等。哲学本身就是一种无法对其进行定义的概念,因此,我们无法问“哲学是什么”。

  


那么,我们该如何追问形而上学是什么呢?海德格尔的思想是要去追问,究竟在存在者之外有没有超出存在者的存在。一般来讲,我们所问的都是存在者,而哲学则关系到存在。有没有存在者之外的存在?大家肯定会做出肯定的回答,但是,那个东西是什么则是无法言说的。这就是黑格尔在《逻辑学》里面所谓的那个“存有”:没有规定性的“纯有”就等于无。海德格尔也得出一个“无”,他认为“无”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也不是纯粹的否定。“无”就是一个没有规定性的存在,一旦有了规定性,它就成为了存在者。既没有规定性、但又存在着的那个“存在”,海德格尔把它叫作“无”。

  

为什么存在者存在而“无”倒不存在?这种追问的意义就在于它让我们对自以为是的一切都产生了怀疑,形而上学的怀疑。这种怀疑可以改变我们的观念,而观念的改变也就是世界的改变。

  

哲学还有一种很重要的力量,就是应该负责捍卫一些对人类来说不可或缺的概念的意义,比如,“正义”、“自由”、“平等”,使这些概念有生命力,而不是成为一种干枯的、死掉的或者形式化的东西。当然,怀疑是前提,在怀疑中追问,包括追问到底什么才是值得过的生活。

  

在《形而上学是什么》里,海德格尔进行了追问:过去是怎么谈真理的?一般认为,真理就是对客观现实的符合。但是,前提是现实世界得向你显现出来,在此之后,才能谈符合。那么,世界的显现是一个没有终结的过程,所以对真理的认识也是一个无尽的过程。但这并不会走到虚无主义,正如“无”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一样,意识到了我们的有限,恰恰是意识到无限的前提。

  

接下来,我来谈一下时代。中国古代社会是以30年为一世。在《论语》里,孔子说,“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也就是说,如果有一个王者,他要经过30年之后才能成仁,才能理解仁。子张问:“十世可知否?”子曰:“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即如果皇上一切都按照周朝的方式去做的话,那么,百世之后的事情也是可知的。一世30年,百世3000年,孔子才过世2500多年,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现在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但是,在孔子看来,周礼是完美无缺的。

  


到了唐朝,因为李世民的名字中有“世”字,避讳,就把“世”改为了“代”。代,也是30年。在历史上,30年这个时间显得比较诡异。我们经常说,30年河东30年河西。这说明,30年总是要有什么变化发生的,人在30年的时间里总要经历某种大事件。外国人区别一代人的方式就是,去看这代人是否共同经历了某一群体性大事件。

  

从1919年到1949年,这整整的30年,实际上也就是从五四运动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在那之后,毛泽东时代是30年,即从1949年到1979年。而后,邓小平时代基本上也是30年。

  

如果说“世”和“代”是以30年为标准的话,那么,现在我们明显感觉到这个标准变快了。我们后来发现,每20年的变化都是非常大的。现在看来则是10年一代了。这也就是说,原来古代人的30年变成了我们现在的10年。现在每隔10年,一代人与一代人之间观念上的变化极大。所以,时间变得越来越快,已经不再是过去30年的世代了。我也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还是坏。但是我认为,代的观念越来越快,生活的节奏越来越快,这是和科技的发展有关的。


“事实”与“判断”


讲过世代的概念之后,对于时代只有通过比较才可以认识。比较是现在与过去、中国与世界、古代与现代的比较。按照周有光老先生的说法,在比较的过程中,我们一定要记住,应该是从世界看中国,从现代看古代。用克罗齐的话来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当前的时代决定着我们对于历史和过去的回看。所以,应该要从现在回看过去。这直接关系到怎么去认识这个时代。

  


对事实进行比较的一个关键问题就是判断,即对事实一定要做出判断。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样说的:世界是所发生的事情。(The world is everything that is the case )世界是事实(fact)的总和,而非事物(thing)的总和。我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段话。

  

对于那些发生的事情进行描述、定义,这里面无非是涉及到对其做真假、善恶、对错这些方面的判断。这种判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当对这些事情进行判断的时候,我们需要注意这几个方面。第一,判断离不开语言符号。第二,判断离不开人的权利(right)。这也就是说,人一定要能够说出他所认为的事实,第三,判断离不开社会权力(power)的制约。权力能够维护公共秩序,它允许人们有权利说出他所认定的事实,允许人们对这个事实进行定义,进行描述,并告诉更多的人来就事实本身进行交流。我个人认为,事实的前提是事情和事物。事情、事物与事实的关系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


判断的五个特点


人的判断力有五个特点。

  


第一个特征是,判断力与理性、知识、学问的大小没有直接关系。许多判断力来自直觉上的勇气。大胆说出自己的判断。说出,既是承担,也是义务。


哲学的发生关键是取决于对于事实的判断,进而对于判断进行追究、追问,一直追问到最后,追问到能够得出逻辑上自洽的、能够说服自己的结论,这是哲学的一个根本点。


第二个特征是,判断除了和勇气有关,也和人的情感能力有关。康德区分了规定性判断和反思性判断。规定性判断就是用一般性概念说明特殊之物,如苹果是水果,人是动物。反思性判断则与人的情感能力有关,情感上非功利性的合目的性,比如审美。而在政治哲学上,就要讲获取承认。霍耐特有一本书就叫《为承认而斗争》。这是一种情感上的要求,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第三个特征是,判断涉及到思索和行动之间的关系。阿伦特认为,《判断力批判》是康德没有完成的政治哲学,实际上判断最重要的就是它的政治性:人是通过判断体现自己的政治性存在的。判断是在公共场所对公共事务的一种判断,一定和他人有关,一定和群体性的存在有关。所以,判断本身具有极强的政治性。它涉及到思索和行动之间的关系,即人要做出某种行为或者某种行动的时候,离不开判断。阿伦特所说的“平庸的恶”,就是不思索,只行动,它并没有对行为的动机进行反思。行动就只是服从命令。在《人的境况》和《极权主义的起源》里,阿伦特强调的是,判断涉及到思索和行动之间的关系。人都是有行动的,而说行动完全没有判断是不对的。判断涉及到思索,思索才有判断,判断才有行动,判断连接了思索和行动。我们是在这个意义上谈论判断力的政治性。

  


判断的第四个特征是,良知本身不下判断。良知可以让我们不随从大家的普遍看法来维护一种独特的、对自己来说是底线的东西,但它并不能对事物的对错做出判断。比如,至少有几亿人参加了“文化大革命”,我们似乎并不能说参与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没有良知的。那么差别在哪儿呢?差别就在于能不能不打老师,抄家的时候,能不能装没看见。这就像对翻柏林墙到西德的人开枪的那些警卫一样,即使他认为翻柏林墙的人一定做错了,他也可以把枪口抬高一厘米。我认为,这就是良知的作用。我们根本想不到“文化大革命”会是错的,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约束住自己。

  

判断的第五个特征是,我们应该承认,人拥有一种很独特的判断能力。马克思·韦伯讲到过,三种人会成为统治者,其中一种就是克里斯玛(Charisma),也就是一种有独特魅力的人,他们总能预见到一些东西。这种预见并非源自逻辑推理,也不依靠理性的运作,而是一种独特的判断能力。这些人对事物的判断总是令人惊叹。


宗教、科学与政治


此外,关于事实与判断,我还想说:第一点,事实的重要性并不在事实本身,而在于事实所产生的影响。有的事实是很小的,但影响巨大,这种事实在人们的判断中就会导致连锁反应。所以,关键不在于事情的大小,而在于影响力的大小。



第二点,哲学的发生主要不是来自书本,不是来自对一些概念的理解,而是来自事实的发生与刺激。发生在身边的事实使得你不得不做出判断,进而有所行动。因此,我认为,事实是哲学发生的根本原因。所以,我们在理解哲学的时候,按照唯物主义的方法是对的。在一个时代中发生的一些事情,使得哲学家不得不做出理解。这也就是黑格尔所说的密涅瓦的猫头鹰在黄昏起飞。事情要发生了,到黄昏的时候,密涅瓦的猫头鹰才起飞,才能对事情做出判断。因此,事情的发生对人的影响是最大的。我们身边发生的事情太多,但是,我们大多数人都对其采取一种置之不理的态度。这是没有办法促进哲学的繁荣和发展的。

  

我个人认为,哲学的发生关键取决于对事实的判断,进而对于判断进行追究、追问,一直追问到最后,追问到能够得出逻辑上自洽的、能够说服自己的结论,这是哲学的一个根本点。这些事实,第一个就是宗教。今天,在世界范围内,我们必须思考,有没有人类宗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和犹太教有没有融合的可能?我们作为研究哲学的人,不能不去关心与宗教相关的重大问题。

  

第二个就是科学。除去最早的科学家,如伽利略、哥白尼、达尔文这些人的研究与宗教的关系外,在今天,科学究竟给我们人类带来了什么?未来又是什么样的?科学在多大程度上能解决人类的未来问题?科学发展很快,比如手机,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但是,下一步会变成什么样?它预示着什么?机器人、智能人的出现会带来什么?如果人真能长生不老又会怎样?

  


宗教、科学和政治是我们生活的人为秩序中最为密切的几个领域。如何理解政治的架构、制度与文明的关系?百多年来中国人到底在为一个怎样的政治中国而奋斗?它应该与我们的国情即文化传统不相矛盾。那么在制度与文化的人为性上,我们更偏向于哪一个?

  

第四个就是艺术。随着艺术的发展,现代派艺术的出现,音乐、绘画、舞蹈、相声、话剧越来越跟过去我们所理解的不一样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该如何理解艺术中发生的变化?这些也都需要我们做出判断。

  

最后一个就是情感。情感不仅和孝、家庭中两性与子女的关系相关,还有广义的博爱。没有博爱,自由、民主、平等之类的概念几乎就没有意义。


从判断的角度提出哲学与时代的关系


对事实做出判断的前提是,我们认为这个世界渗透着人的种种能力,渗透着语言和符号的建构。也就是说,所有的事实都是人所做出的描述、判断、定义。



按照美国哲学家塞尔做出的区分,我们可以大体上将事实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自然事实,一类是人为事实。自然事实就是自然发生的,包括天灾、自然现象等。比如,珠穆朗玛峰上常年积雪这一自然事实是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而且是永远对的。如果有一天海平面上升了那又如何呢?所以,自然事实也是需要人做出判断的。人为事实又可以划分为调整性的事实,以及规范性的或是制度性的事实。什么是调整性的人为事实呢?举个例子,上海社科院规定老师每周二都要来单位,这一事实也可以调整为一周两次,或者三次。这是人为性的调整,调整了之后就变成了事实。类似地,作息、交通甚至包括货币也都可以算作调整性事实。当然,这种调整不是随随便便做出的,而是总要依靠某种“集体意向性”。规范性的、制度性的人为事实则包括法律、政权的结构等。这些事实都是一种规范、一种制度或者一种法律性的事实。还有体育比赛的规则,正是某种规则才使一种比赛成为可能。在这一意义上,人为事实也是构成性的。

  

对我们来说,这里面最重要的问题是,“人性”和“国情”这样的概念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事实。我们承认有人性,也承认有国情。但是,它们是自然事实还是人为事实?如果它们是自然事实,它们发生了就不可变动,这好像是说不过去的。例如,中国国情其实是多面体。还有人性,人性会不会变?这也是一个问题。如果它是人为事实的话,那么它是调整性的还是规范性的、构成性的?是文化制度造成的,还是生来就有的?文化又是什么事实?这些问题都是做哲学的人回避不了的。最困难的就是关于这两个概念的争论,但是我们却不得不对这两个概念做出判断,并且参与到对种种事实的争论当中。

  

在我们当前的时代中,大量的事实都堆积、发生在我们面前,逼迫我们不得不做出判断。由于没有正确、对错、善恶的根本依据,我们就需要独自做出这种判断。这个时代令人不安,并且有一点捉摸不定。世界上发生的所有事情,我们都有权说出我们自己的看法、自己的判断和推论,然后进行交流。只有在交流、交往不断的修正改动中,我们才有自己的哲学问题,才有自己对哲学问题所做出的判断。(上海社科院哲学所孙越整理)


文章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564期第6版,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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